水秀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如此幸运!
从上高三时她就隐隐预感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也和农村的许多姑娘、也和两个姐姐一样,要在农村生活了。
虽然她不止一次地向往和盼望着能走出农村,能在城市上生活,当个体面洋气的城里人。
这一切的原因正是由于她生活在农村!
生活在农村的人想要进入城市生活,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唯一稳妥的出路就是考上大学,考了大学才能分配到城里。
可是,考大学的路又是多么艰难多么不容易!而在农村的孩子,要想考上大学,那真是难之又难!
是的,还是因为城乡差别:
在农村学校上学又怎能和城市相比呢?
农村的学生,他们的父辈是很少人上过学的,他们不能从父辈那里知道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道理。
农村的学生普遍没有那样抓紧时间拼搏学习的劲头。
因为他们能上学,就比自己同龄的在家务农的孩子要幸运,他们已经很满足了;农村的学校从初中才开始学习英语,而城里的学校三年级就开始了。
农村的学校老师大都是本乡本村的。
下课放学的时候不少都在自行车车梁上绑着铁锨,在拥挤的放学回家的学生群里按着铃声,车轮载着他们飞快地去往他们的责任田。
农村的学生上学是和农村的环境息息相关的。
在最忙的春耕季节和插秧季节,学校都要一周或者多半周早上上课,下午放假帮助农忙抢种季节。
还有许多上学物质条件上的差别。
比如城市孩子用录音机学英语,可以随时随地地学习英语,而农村学生没有。等等的差别。
水秀不知道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差别。
她只是知道,她们学校的高中是职业中学,学生绝大多数都是没有考上县城高中、又觉得补习考中专无望的。
从她上高中的几年,她也知道(全校谁不知道呢)只有个别学生考上大学的。
这个个别是一个至多不超过两个。
而这考上大学的学生,则主要是从别的学校转来的,或者学习成绩在班上遥遥领先者。
而水秀虽然学习成绩了还不错,在班上属于六、七名的学生,但她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上不去了。
的确,和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一样,她也落榜务农了。
也将像姐姐们一样,将来寻个农民女婿,在农村与土地为伍一辈子,日出而作,天天被太阳追着晒的黑黝黝的。
主要是要像母亲一样,永远围绕着这黄河滩里的土地,永远在黄河与山脚下的这些地方生活,想起来,都觉得厌烦。
那年她虽然也去过父亲所在的中滩税所那地方,但觉得那地方还没有自己家乡的地方好,也许是陌生的原因吧!
去年高考,她才第一次去县城,看到县城的高楼大厦,还有的有五、六层高呢,她羡慕极了,心想:
住在那楼上的人真幸福,他们的感觉是否就像住到天上一样呢?
她看到街上那些脸色白净,烫着卷发,一身笔挺的西装,走起路来脚下嘎嘎价响的城里姑娘,再低头看看自己:
两根扎着红头绳的辫子,搭在宽大的没款式的花衣服上,宽裤子下面是一双土气的布鞋,她就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些姑娘了。
那几年曾经有过要转成城镇居民户口的文件,父亲没有去办。
父亲说农村要比城市好。
说农村有地,一旦全家转成市民,便要把所有的地都收回村上的队里去。
后来,母亲知道这个消息直埋怨父亲,说他不为儿子们着想,但也没有办法。
本来,她是彻底失望了的,可现在,这样幸运竟然落到了她的头上,真的是命运之神的垂青呀!
说好报到的日子是七月三日。
全家人都忙碌起来。主要是母亲忙起来。她给水秀缝了一床新被褥,还给她100块钱。
水秀说:
“太多了,这比我爸半个月工资都多呢,我马上也要挣钱了咋能再花家里这么多钱呢?您攒着还要给我哥娶媳妇呢!”
母亲说:
“你刚去哪来的工资呢,还要等一个月才发工资呢,你们发工资的时间我知道,这与你爸一样在月底发呢。”
“那这100块钱也太多了,我不要。”
“你拿上,你是要出去见大世面去哩,还要装束的体面些哩。“母亲边往她手里塞边说:
“咱们是农村人,吃的穿的,都不能和城里人比。你把钱拿上,去给你买几件洋气的衣服。
“我这几年有病,都踏不动缝纫机了,没有再给你们做过衣服,也是,妈做的衣服怎么能和买的衣服比呢?”
说着她用手拉了拉水秀的衣襟说:
“你看这衣服,光是宽大的没样子。你自己买两件好的,一件衣服十几块钱吧,不要买太便宜的了,便宜没好货。“
又指指水秀的鞋说:
“以后,妈给你做的布鞋也不能再穿了,城里人笑话哩!
“那次去城里,我见人家城里人,好多人都穿着皮鞋,你也给你买上一双,不要舍不得。
“还有,你们女娃娃用的香皂、抹脸油啥的,你也要买上些。”
又摸摸水秀的头发说:
“记住,可不要把头发烫的像鸡窝一样,把嘴唇涂的像血一样的了,难看的……”。
母亲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
水秀开始还觉得挺温暖挺感动的,她不住地点头。
到后来,就有些不耐烦了,但想到自己马上要去工作了,不会再天天听到母亲的唠叨了,就尽量地忍着,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母亲又说:“你没出过门,还不知道世事的复杂,要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母亲唉了口气说:
“妈知道,你也和你爸一样是个直性子人,性子直了光惹人,你就要忍耐些,心里放的宽展些。也记住:
“多和女娃娃接触,和男的要离远点。女娃娃做事要稳重呢,男女有别哩!……”
水秀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忽然顶到:
“我知道!妈,你有完没完,现在都啥年代了,把你的那一套再不要给我讲了,颇烦死了”。
说着,她一扭头,钱都没拿,就跑出去了。
母亲呆住了!
老父亲还不知究理呢,他刚找来几本书从里屋走出来,望着水秀跑出去的方向问妻子:
“水秀咋啦!”
他看到妻子正拿着钱发呆呢,两行眼泪从她那核桃似的皱脸上悄悄地流下来。他刚想说什么,脚步声响起:
水秀又回来了。
显然,刚赌气跑出去的她想通了:
当妈的人嘛,是担心女儿在外面受骗上当,想想母亲满头的白发,再看到她病怜怜的身体,还不是为我们姊妹操心操的,她今年才五十三岁呀!
我怎么再能惹她老人家生气呢!
水秀想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
她马上又折转身,跑到母亲身边,一边搂住母亲的胳膊,脸贴着母亲的脸,帮她擦去眼泪,大声叫道:
“妈妈!人家不要钱你还哭着要人家要呢!”
说着,一只手又“噌”地一下从母亲手里“抢”过钱说:
“钱是我的啦!您怎么还舍不得松手呀!真给还是假给呀!”
水秀母亲忍不住笑了!忽然,她拍拍头说:“哦,我给你做辣子酱哩,还得买调料去哩。”
说完,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父亲已经坐在那里翻看他的书了。水秀刚要去她的屋子,父亲叫住了她。
“这是几本书送给你”父亲从一堆发黄的书中拿起一本递给水秀说:“这本书是最好的一本书。
水秀接过一看是《毛ze东选集》,她快速翻了翻,眉头一皱说:“
爸,这书这么枯燥,我能看懂吗?”
“能呢,只要你看就能看懂。这是一本最好的书,这是我在部队上立了三等功,连队奖给我的。现在只有对你有用”
接着又抱来一摞书名写着《中guo税制》《产品税、营业税、增值税条例》等书,对水秀说:
“你不知道要分到哪里呢,单位上不知道有没有。
“有的人不爱看就拿上扔掉了,你一有时间就把这些书好好看一看,搞税务行业,那行道可深着呢,你不多学,如果把税收错了,那还了得!”
水秀不由地皱起眉头。
看着父亲他又拿出了几本什么《国营企业调节税征收办法》啦,什么的,总共有十几本。
水秀心想:一个收税嘛,有什么复杂的?
不就是把别人的收来交给国家吗?不就是多跑个路吗?你没上过正规学校的人都能干,我一个高中生还不能干好吗?
只要去实地跟上人家一收就会了。什么这个税那个税的,反正按办法收上就行了,还把人整的吃力的。
于是,她急忙叫道:“哎呀,太多了,太多了,我看不懂,我看不过来”,一边伸出手挡住。
老父亲可不行了,他脸一黑,呵斥道:
“你这娃娃咋这么不听话,一点都不多,你好好看,好好学,还给你没安顿呢,你嫌烦了?你这样能搞好工作吗?”
接着,他把书扔在水秀面前说:“拿去全部装上。”
水秀吐吐舌头,赶紧拿去乖乖拿去,捆扎在被卷卷里。“水秀,你来!”父亲又一声喊。
水秀赶紧跑步到跟前。
“还没给你交待呢,你就不见了,”一副训人的口气,
“我给你说,你收税时,要注意呢,不要贪占别人的一分一毫,别人请吃饭也不要吃去,别人给东西也不能要,犯错误呢,你知道吧?“
吓的水秀不敢吭声。只是个点头。
“你是个年轻娃娃,工作多干些,跑快些。“
他也像个女人,开始婆婆妈妈地絮叨开了:
“你有这个工作不容易,你也知道,你们姊妹几个连一个都没考上。
“要不是有组织照顾有单位照顾,哪有你的工作呢?跟你两个姐姐一样,当农民去。当农民也没有啥,就是辛苦些,怕你受不了嘛。”
他“答答答答”一直在说,水秀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只是她吃惊地望着父亲,好像不认识她:
不善言辞的老父亲,今天这是咋了,他原来会说这么多的话!
这时一股什么味道传入屋里,水秀妈气急败坏地闯进来骂道:
“哎呀!这两个人,也活泛给一下,你看定定在家里呢,也没说看一下厨房,你们看,炉子上水烧干,把锅都烧了个窟窿”。
母亲说着,气呼呼地把烧烂了的锅摔到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