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务情

　　这是1980年的冬季的一天，北风一阵猛似一阵。

　　它们“呼呼”吼叫着，从一座座光秃秃的馒头下来，把寒冷带进每家每户。

　　所有的破烦房门和窑洞都紧闭着，袅袅的炊烟从家家的房顶上升起，弥漫扩散，最后消散在半空中。

　　烟囱最密集的是这个四周由一排排平房组成的大院，院子中央的石板砌成的台子上，高高地竖着一面红旗，正在风中快速地抖动着。

　　这显然是一个公家大院，果然，顺着水泥墩子的大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居丰人民公社革命委员。

　　这时，一阵有节奏的“叮铃叮铃”的铃声，一个个烟囱冒着烟、挂着白门帘的门打开了。

　　里面出来的人们都裹紧棉衣，缩着脖子，拿着碗筷，快步向房子冒着大股烟的后面走去。是的，开晚饭的时间到了。

　　这时，一个五十左右的中年人从一个房门上的木牌子上写着“税务所”字样的房间里出来站定。

　　他中等身材，一显得特别精神，一张“国”字形的脸充满正气。

　　一转身，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他拿碗的手刚从掀过的门帘露出来。

　　这时一个慌慌张张跑来的年轻人把他拉到背处，四处看了一下，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说：“老李，王三又杀羊呢。”

　　老李一看，正是村子里与王三打过架的小伙子。

　　这里的村子里偏僻，谁跟跟关系好，谁家跟谁家有仇处大家都知道，何况老李是个走村串巷的税务干部呢！

　　还没等老李说话呢，他“嗖”的一下溜出公社大门不见了。

　　“去他的！管他谁跟谁有仇呢，反正我是收税的，不能错过机会，漏了国家税款。”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回转身开了房门，放下碗筷。

　　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锁匙，迅速找出一个，开了抽屉，取出一本税票。

　　飞快地翻了几页，见里面都垫有复写纸，这才装进提包，锁上门。

　　匆匆地骑上自行车，往他早已熟知的屠宰牲畜的地点骑去。

　　果然，一个离人家稍远的山崖旁空地处一棵枯树上，正倒挂着一只剥了皮的羊。

　　那个手拿刀子的光头屠夫正在掏着羊的内脏，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满脸的横肉。

　　旁边站着几个人或紧或慢地伺候着。

　　剥了皮的粉红色羊肉在冒着热气，鲜红的血还在“滴答，滴答”地掉在地上，在地上形成一滩鲜红的冰。

　　由浓渐淡明闪闪地延伸到石崖下。

　　旁边一块立着的青石块上，搭着大概是宰羊人的一条肮脏的蓝围巾和绿色暖帽。

　　地上的盆子里盛着羊头。也许没有人注意，羊头上那两只大睁着的眼睛，正在望着周围的人。

　　老李下了自行车，停放在山崖一边，他从提包里掏出税票，走到宰羊的人跟前笑笑说：“小王，怎么下午也宰羊了？”

　　这个宰羊的人早就听到自行车声了，他看到是老李，瞪了一眼便背过身去干活。

　　“下午宰羊咋了？你们税务局还管的事情宽的很！”他抬头又瞪了老李一眼。

　　他扔下这句话，又气呼呼拿刀子使劲地在羊肚子里割。

　　忽然又骂道：“哎？怪了！是哪个畜牲报的信，我刚把羊宰倒收税的就来了？”

　　他一分神，擦的一下把左手指头割破了，血流出来他没注意，直到一阵钻心的疼，他才意识到。

　　他更气恼了，还不好意思让老李知道。

　　便又呲了牙，瞅了一眼正阴着脸站着的老李道：“我今天遇着冲气了，拌死了一个羊，吃不便宜的还要上税呢！”

　　老李知道这个人这样对他的原因：那年他父亲宰羊时，他去收税，王三的父亲不交，还说：

　　“你那么爱钱你不会用纸印上些（意思是死人用的钱）？等我哪天收拾你。”

　　他抗税不交。

　　结果不知谁把说的这话报告给公社，公社就把王三的父亲拉去连打带斗。

　　王三父亲认定是老李给公社报告的，从此，就和王三家结下了怨恨。

　　后来，王三接过了父亲的活开始给人宰羊。

　　每次老李去收税时，他都这样指桑骂槐地说上几句便宜话。

　　老李没办法，自己是个收税人，收税是天职，一切以工作为重。

　　如果把人都惹下了，下次怎么收税呀！

　　唉！税收行业就是个惹人行业嘛！怨家宜解不宜结呀！所以，他就忍气吞声地了。

　　可今天一听到人家说他是冲气，气就窜上来了。

　　要知道，冲气两字的意思是：死去人的鬼魂。

　　这在人们是最忌讳的。

　　再说，郁积在心中的怒火他再也压制不住了，便问道：“王三，你话咋说那么难听？谁是冲气？”

　　“谁像阎王爷一样天天逼着人要钱谁就是冲气呀，这大家还不清楚？”

　　“哎呀！你……你……”一向不善言辞的老李竟被噎住。

　　“哎，老李，缺德的事不要干下那么多？”谁知王三又来劲了。

　　“我干啥缺德事了？啊？我干啥缺德事了啊？”老李气的脸色发青，浑身发抖。

　　旁边的人赶紧过来拍拍老李的肩膀说：“赶紧开你的票吧，他就是那么个人。”

　　他知道老李要收的税，谁也逃不脱的。

　　只听王三还在嚷：“硬从人口袋里掏钱不让人活，这不是缺德事？”

　　“这是给国家收税呢，怎么叫缺德？这是我的工作”老李不得不解释。

　　这时，给王三帮忙的连忙劝说：“算了，两块钱嘛，交掉算了。”

　　他忽然看到王三的淌血的手，惊叫起来：“手割烂了，快，淌血呢！”

　　王三又气又恼，往后一推他说：“有啥大惊小怪的，老子啥场合没见过呀？手烂算多大的事儿？”

　　老李定定地看着他，没吭声。

　　他旁边的那个年轻人见王三又要挑事了，再闹让公社知道了说不定把他就绑走了。

　　他便拿过老李开好的税票快步走到王三说：“赶紧把钱给了，把人家打发走，咱们还要杀羊呢。”

　　“老子今天就是不交！”说着，便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税票猛地往老李脸上扔去。

　　老李再也忍不住了，想想自己也是上过抗美援朝前线的，连死都没怕过，现在还怕什么？我今天也不管那么多了！

　　他转过身冲上去要找王三拼命。

　　刚拉住王三的衣服，就被王三一个猛摔又一推，老李便被重重地撞在了那场青石板上。

　　只听“嘎巴“一声，老李便”哎哟“一声躺倒在了地上。

　　大家慌了手脚，赶上前来查看，只见老李头上和身上没有伤，裤子上沾满了血和土，老李疼的直咬牙。

　　肯定是腿摔折了。

　　一见老李撞到了石头上，王三吓坏了。

　　如果撞到头上，那就出人命了，他自己也就没命了，公捕大会绑人的法绳等着他呢！

　　待到上前看了老李命没事，他才轻松下来，因此，他赶忙陪着笑说：

　　“哎呀老李！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今天是个冲气了！”

　　大家赶紧把老李要往公社卫生院抬，老李急忙喊道：“我的税票，我的税票！”

　　“哦，我们给你拿，你不要操心了，还有你的包包和自行车，都叫人给你送到公社去了。”有人说道。

　　早有人汇报公社领导，派出公社唯一的那辆吉普车，半路截住他们，把老李送到一百多里的县医院。

　　这样大的接骨手术，公社医院是无法动手术的。

　　到了医院，公社的人要通知老李家里人。

　　被老李阻止了，他说：

　　“我家距离县城四十多里路呢，又隔河渡水的，我妻子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脱不开身”

　　“再说乡邮电所距离我家很远，我只是腿伤了，算了。”

　　几小时的手术，成功地接好了老李的伤腿。

　　公社的人连夜乘吉普车回去了。

　　王三留下照顾老李。

　　老李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回想着这一切。

　　仿佛是在梦中一样：他怪自己昨天太冲动了，自己这么大的年龄了，怎么能那样把持不住呢？

　　现在害的自己住院，又让王三花钱，还整的人马三起（俗语，意思是阵势大）的，真是丢人！

　　真是羞愧！

　　现在不能工作，还躺在病床上要人照顾，那里的工作咋办呢？

　　哎！他长叹一声！

　　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自己年轻当兵的时候，是个血性果敢的人，冲锋在前，勇敢无畏。

　　由于自己的勇敢无畏的牺牲精神，连队授予他三等功呢！他的女儿水秀的父亲就看得起他，他俩成了最好的朋友。

　　可是，自从搞了税务工作，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有脾气不能发，但别人发脾气自己得忍着，看别人的脸色收税，还把人都惹下了。

　　哎！干了这个税务工作，自己不是自己了，有性子不能对外人发，光对自己的家人发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让人家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给谁谁愿意呀？

　　唉！没办法，进了这个行业，自己哪敢有什么脾气呀！现在每天的屠宰税没人去收了。

　　他忽然记起了税票，他忙四处找包包，发现在枕头底下。

　　这才笑了，是他昨晚就让人把税票压在枕头底下的。

　　他觉得这样最安全，管好税票是税务人员最重要的职责，他时刻牢记。

　　见他睁开了眼睛，王三赶忙上前，握了一下他的手说：

　　“李叔你醒啦！医院里的钱我都交掉了，我以后一定好好交税，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

　　“那个公社……公社里不会……把我拉去……”

　　“哦，那不会，你放心，我就说是我自己没有小心撞的。我不承认与你有关系，别人也就不好追究了。”

　　王三又一次握住老李的手说：“谢谢您，李叔“

　　“手术花了多少钱？”老李问王三。

　　“花了二百多，我已经交了，您不用担心钱的事情。”王三忙说。

　　“这是一百钱块，你拿上交医疗费吧！”老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十元的人民币递给王三。

　　王三连忙推辞：“不要不要！是我把您推倒撞伤的，怎么能叫您再出钱呢？”

　　“你必须拿上！我也有责任！如果我不那么冲动去拉你，你也不会推我的。”

　　“我不能拿呀！李叔，您已经说过不让公社追究我了，我再拿您的钱，显得我多不地道呀！“王三说。

　　“哎，惭愧！你李叔这么大年龄了，也像你们年轻人一样冲动，现在弄得大家都不安生了。你拿上我心里好受些。”

　　王三还是不拿。

　　“王三，你难道要让我良心上受折磨才甘心吗？你如果今后还叫我李叔，你就把钱拿上。”

　　王三只好拿上钱，他再一次握住老李的手感动地说：

　　“李叔，我把人看错了，我爸也把人看错了，就冲着您今天做的事情，我就知道，那次公社把我爸绑去挨打的事情，不是您老告的密”说着他竟跪在老李的病床前了！

　　老李说：“那件事本来就不是我告的，我们税务人员不时的听到那样的话，如果光告状，那能告过来吗？”

　　接着又话题一转，对王三说：

　　“你下午就坐车回去吧！你忙你的活去。”

　　“我单位领导一会儿来看我时，我给他们说，我明天就出院，让单位车送我回家里休养去。”

　　““李叔，大夫不是说让您最少住十天吗？”王三说。

　　“哎呀！我的一个腿能动弹呢，现在自己不能回去工作了，不能再给别人填麻烦”。

　　一切都办妥后，单位按照老李的愿望把他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