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娃长大后,对父亲记忆零零碎碎,一直引以为憾。
他无数次想象着父亲的形象,只能依循父亲一张宽1cm、长2cm在1953年照的相片。
年轻的父亲和他的工友在铁道旁,只穿着背心,挽起裤腿,手握工具,脖子上挂着白毛巾。
想象中他们挥动手中的道钉锤,三下就能砸牢一枚道钉,而钉帽上只有一个白点。
铁锤砸在道钉上迸射出的火花,映红了他们坚毅的脸庞。
他们笑容黝黑,他们茧掌粗糙,他们目光望着钢轨与天地重合的远方,兴奋而又深远。
杨三娃的父亲牺牲后,他妈妈主动申请从万州铁路中心医院调到万州工务段。
她向段领导要求,想到丈夫工作过的工区去巡道。
因为丈夫被埋在他牺牲的地方,太孤独了。
她在那里巡道,可以每天经过丈夫的坟墓,跟他说说话。
在战争年代,她是战地医院的护士,丈夫在前线打仗,见一次面不容易。
夫妻双双复原转业后,丈夫先是开火车,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
丈夫调到工务段后,冬天线路上冻害多,加班加点整治冻害成了家常便饭。
夏天,高阳铁路洪水多发,星期天义务值班雷打不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是聚少离多。
杨三娃的妈妈活着的时候经常给他讲:“儿子,你姥爷给我和你爸爸算过命,我属马、你爸爸恰好也属马,我和你爸爸都是土命,属于路边土。”
杨三娃好奇地问:“妈妈,什么是路边土?”
“路边土就是一辈子被车碾马踏……这样的人苦命。”
“妈妈,算命先生还说了什么了?”
“他说,这两口在单位虽然能得到领导赏识、同事的赞美和爱戴,但一辈子劳碌命……我和你爸爸都不信。”
“妈妈您为什么不信?”
“三娃,我们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迷信,更不怕牛鬼蛇神。”
杨三娃的妈妈担任红岩线路工区的巡道工后,每次经过丈夫的坟地,都要爬上那个小山头。
和丈夫说一会儿话,虽然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
她第一天巡道,来到丈夫坟前。
泣不成声地说:“前进,你也太狠心了,你说要和我生一大堆孩子,可是你却独自走了,撇下我和儿子。”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停顿了一会儿,又诉说:“我们孤儿寡母,虽然有单位帮助,可是儿子还小,天天吵吵闹闹要爸爸,让我咋办啊?”
她扬起头想把流水咽下,可是泪水流的更猛烈了。
继而,喃喃自语:“你活着的时候只顾工作,回家的次数也不多,可是天长日久,我没法给儿子交代,你说我该咋办、咋办、咋办啊!”
人生的悲剧莫过于年轻丧夫,中年丧子。
虽然杨三娃的妈妈没有摊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幸。
而,三十出头的丧夫之痛,使她体会到了什么是痛彻心扉。
在战争年代,她在医院工作,见过太多的死人,面对战友的不治而亡,她时常落泪。
后来复原转业,到地方医院工作,救死扶伤不计其数。
然而,当自己的亲人逝世,才更加觉得人生无常,生命的脆弱。
仿佛生命如同一片树叶,昨天还在树上,在阳光下,在星光里摇曳。
突然一股飓风来袭,这一片叶子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不情愿地翩然而下,回归尘土。
哭哭啼啼的张微想起了和丈夫的幸福时光。
杨前进给张薇夹一口菜,张微给杨前进喂一口饭……
饭后,一起拉着儿子的手,快乐地散步,为数不多地一起欣赏古城秋天美丽的风景。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过去,是那么的遥远。
此时,张微突然想起了算命先生的话,她双手合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
三年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张薇巡道。
她路过丈夫的坟地,这天恰好是杨前进三周年祭日。
她缓慢地上到山头上,疾步走到爱人的坟前,又一次肝肠寸断。
张薇抱住丈夫的墓碑,泪如雨下。
往事和心酸翻江倒海一般在她胸中激荡,突然墓碑的前方出现了一道亮光。
亮光里出现了一个人影,随着亮光向坟墓移动,张薇看见了亮光里的人居然是杨前进。
他满面笑容地向她招手,温言细语地呼唤:“小薇、小薇,我来接你了,爸爸妈妈在西天等我们,来、过来,我们走!”
张薇不由自主紧紧抓住杨前进的手,走进亮光里。
小两口儿在风雨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高山不见了,大河干涸了,唯独花儿开得正艳,四周的雾,飘飘荡荡,神秘莫测,忽淡忽浓。
两人飞呀、飞呀,飞到五指山上。
杨前进带张薇走进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杨前进对张薇说:
“今后,这里就是我和你修仙得道的居所。”
初来乍到,张薇的确兴高采烈。
不一会儿,一声、又一声孩子的哭声从遥远的云端传来。
她的心一下、一下,拼命地收缩,而且胸腔里发出心脏破碎的声音。
她极力挣脱丈夫的束缚,展开翅膀向鸳鸯镇线路工区的方向飞去……
第二天早起,白班巡道工找不到张薇交班,把情况报告给工长。
工长非常紧张,带人四处寻找,找了三天三夜,依然无影无踪。
他们在杨前进的墓碑旁发现张薇的巡道包,但是唯独不见巡道牌。
这下,张微失踪的事儿,在高阳铁路局被传的神乎其神。
那天,鸳鸯镇火车站的外勤接发列车时,的确看到在杨前进长眠的那个山头上方电闪雷鸣。
一束束耀眼的光芒,在雨幕中格外耀眼。
还有人说,阎王爷得知杨前进在阳间的时候辛辛苦苦,兢兢业业。
到了阴曹地府没个伴,太孤独了,而雷公也可怜张微思念丈夫的凄苦。
于是,雷公在杨前进的祭日,在那个风雨交加夜晚,动用法术,一声霹雳,炸开坟墓。
张微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简直就是现代版梁山伯和祝英台故事的再现。
张微莫名其妙地失踪后,杨三娃自然成了真正的孤儿,由单位抚养、供他上学。
又过了6年,上高二的杨三娃,倔强地退学,接了母亲的班。
回忆至此,杨三娃拭去眼角的泪水,把衣服放在炕头,到伙房里烧水。
不一会,他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水走来。
杨三娃拍拍熟睡的叫花女。
叫花女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看着杨三娃。
杨三娃指一指热水,又指一指炕头上衣服,叫花女明白了他的意思。
杨三娃走出门,把门拉上。
他在门外嘱咐:“妹妹,你把门从里面插上,好好洗个澡,把炕头上的衣服换上,那是我妈妈的衣服,你不要嫌弃。”
叫花女答应:“谢谢,我不嫌弃!”
杨三娃听到叫花女的感谢声,心里窃喜,说:“我去供应站排队买豆腐,下午给你做菊花豆腐粥,治疗你的湿疹。”
令人杨三娃更惊讶的是叫花女又发出一声脆生生的应答:“哥,你快去快回,妹等你回来。”
杨三娃买上豆腐回到家,一推门,屋内被打扫的一尘不染,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慢慢地转过身。
她中等个儿,有一头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微微卷曲。
一双眼睛像海水一样,脸色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有些蜡黄,可是具有一种高贵的象牙色。
脖子两侧分布着大小不同,基底潮红的疱疹,但丝毫掩盖不住她的天生丽质。
杨三娃目瞪口呆。
他的心里嘀咕:“她就是昨晚那个半死不活的叫花女?真乃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没想到妈妈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