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听说国家都不包分配了,上学都要自己掏钱,还上个什么劲啊,跟我出去打工吧。”伏辉娃和村里大点的孩子都出去打工了,说是看到了高楼,看到了火车,看到了什么长江黄河,这些东西,狗剩只是书上看到过。
“那你们都在外面干些什么呢?”狗剩挠挠头皮,显得局促不安。
“搬砖啊,和水泥浆啊,只要给钱,我们啥活都干。反正比在家里干农活强多了。”
想到干农活,狗剩眼眶一酸,家里的人都一年四季在山里忙碌,也刚好能够一年的口粮,更苦的是母亲刘春霞,基本就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常年的操劳让她浑身是病,白发过半,脸上布满皱纹。
狗剩低下头,心里盘算着自己的想法,他从书上看到各种水利工程,各种惠农的政策都已经在发达地区开展,要是能象课本上学的,真正能实现农业现代化,那祖祖辈辈黄土上劳作的这些人不就真正过上好日子了吗。
他们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说到了狗剩的痛处,伏辉娃搂住狗剩的肩膀,“你见我妹小琴了吗?她现在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一个月工资比我们都高,他们老板的儿子很喜欢他。”
说是,转过头奇怪地瞅了一眼狗剩,“不过,我知道,小琴一直喜欢你,说只要你乐意,你到哪里,她就跟到那里。”
吴狗剩默默地站起身,把一脸诧异的伙伴们抛在身后,他突然发现有种无法言传的痛苦,和昔日这些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之间有了一种微秒的隔膜。他也说不上具体是什么,但是他突然感觉到了,这些小伙伴们都将各自跨进他们自己的行业,有各自的路。
吴家坪的人真正过足了戏瘾,在伏辉娃家里,满院子都围坐着村上的人,一个双卡录音机里正播放着秦腔粗犷的唱腔,这在吴家坪这个点着煤油灯照亮,听着收音机过日子的时候简直就是奇迹。以前也不是没有听过录音机,都是几节电池一个下午都听不下来,伏辉娃录音机连着的是一个汽车电瓶。
“来,抽烟抽烟。”伏国林老汉黑红的脸庞透出一坨红晕,黄黑的牙齿缺了两颗,正口齿含混不清地为来人散发纸烟。
李三也夹杂在这群人中间,他已经感觉自己不再是吴家坪上流的人物,他背靠在墙根处,眯着眼睛望着远处,想着自己在吴家坪上转一圈,都有人窃窃私语地说闻到了干部味的日子相去甚远了。
好几盒烟盒随意地被拆开,放在众人伸手可及的地方,这些抽烟的男人在过足戏瘾的同时又过足了烟瘾,直到日头快要落山时,才依依不舍地耳朵上夹着烟棒回到了家。
“伏家小琴要把兰花她们领去城里打工呢,你说倒底应该不应该去啊。”刘春霞睡在丈夫身边,心有顾虑。
“小琴那一身衣服,咱们兰花她们一辈子也穿不到吧。”吴建仁心有凄然。“要不,就让兰花和梅花去吧。”说一个月一百多月钱呢,还管吃管住。”
“不过我心里不踏实,要不你跟上她去看一眼上班的地方,再做打算怎么样。”春霞还是不踏实。
兰花和梅花已经被小琴漂亮的衣服俘获了,心里激动地睡不着,“姐,你说小琴姐说的是真的不,有吃不完的好吃的,漂亮的衣服,还有男孩子约着看电影。”
长这么大,她们只看过乡下亮敞地里的露天电影。
对她们来说,都已经有点迫不及待的感觉了。
对于狗剩来说,几年来,他只见过小琴三次面,还都是在人声喧闹的黑夜戏园里,穿着洋气的小琴好象一只骄傲的花喜鹊,她已经不再和他去讨论戏里戏外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地劝说让狗剩早点结束学业。
“你不知道,城里有多美。”小琴似乎沉浸其中,“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穿过的。”
小琴自顾自地说着话,黑夜里她看不清狗剩已经有些发红的脸,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悄悄地塞到狗剩的手心里。
他学着成年人的样子,把点燃的烟使劲吸一大口,烟头在暗夜里泛着点点的红光,呛得他难受。
吴狗剩年轻的心里知道,如果现在跟着他们去打工,除了抱砖,除了出卖苦力又能干什么,看着伏辉娃稚嫩的脸蛋,双手磨起的老茧,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初中毕业后,好几个一起的小伙伴跟着伏辉娃去打工了,有几个参军去了遥远的西北,只有狗剩背着一卷铺盖来到了县城的高中。
这是狗剩第一次来到县城,虽然只有几条短短的街道,但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新鲜。
学校大门口挤满了人,主要是学生和前来送行的家长,比起吴狗剩形单影只,好多同学周围都围满了家长,帮忙拿行李的,帮忙带吃的。
他随口问了一下班级的宿舍就一个人晃荡到了门口。
屋内乱哄哄地,好多行李都摆了一地,箱子、炉子、面口袋、洋芋袋子都堆得小山似的。
“吴天明吧,把你的铺盖卷搬到这里来。”下铺墙角伸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他指指旁边还空着的一绺绺木板床。
“我?”吴狗剩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尖,在别的地方,他可一直都是叫狗剩的。
这个把吴天明的床铺铺在自己身边的人叫杨旭,长得浓眉大眼,年纪轻轻就好象嘴角长出了一圈圈黑乎乎的胡子。一个长条褥子,一条黑狗皮,一个面口袋一样的枕头。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一些煤油炉子开始窜起红黄的火焰,冒出一些黑乎乎的浓烟。
吴天明躺在乌烟瘴气的房间里,心里开始筹划起他遥远而渺茫的蓝图。
他要发愤图强,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也能走进城市,过上好日子,他想要的生活一定不是伏辉娃们那样简单的物质,他要让他们对他另眼相看,他要让吴家坪的人坐在他家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抽上几天的烟,听上几天的秦腔,这个可爱而单纯的年青人,对于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眼中的美好说到底和辉娃他们并无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