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霞怀孕七个月时,时时就要躲避计划生育的检查。
对于吴家坪的人来说,不生个男丁誓不罢休。
他们把生男丁当成一生最重要的事来做,也可说是终极目标。
“他爸,我要不要去娘家先躲上一阵子再说。兴许那里山大沟深,查得不紧。”
这天晚上,刘春霞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想着这些天来一直东藏西躲的日子,心里一阵难过。
“嗯。”吴建仁迷糊地应了一声,又翻起身来看着黑乎乎的窗外。
“听说,那边这几年庄稼收成也不好,不知道去了方便不。”
吴建仁的话也有道理,但刘春霞已经等不及去邮局发封信核实了。
自打她来到这个家以后,总共才回过两次娘家。
第一次是来此时隔十三年后,三姑娘都已经四岁了,她搭车走路辗转四天才到。
而发封信一般是两个月以后才有回应,这还要在邮差心情好不乱丢信的情况下。
吴建仁在暗夜里发了一会呆,摸索着点燃了煤油灯,坐在炕头上吸烟。
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已经让繁重的劳动压垮了身躯,显出未老先衰的痕迹。
他用少有的怜爱目光看了一眼略显憔悴的妻子,摸了摸旁边睡着的小丫头毛乱乱的头发。
沉默了一会儿。
继而想起什么似的,坚定地说,“明早起来收拾一下,咱们去那边避避吧。”
春霞点点头,背过身去,想起这些年生孩子的遭遇,难过地流下泪来。
吴老汉起了个大早,出门时正好碰到白凤英挎着个篮子,手里拿着粪叉从村口回来。
“老怂起这么早干啥,尿憋的睡不住了啊。”白凤英看着吴老汉背着手站在村道上。
“捡了这么多的狗粪还塞不住你的嘴。”
“哎哟,你原来一直拿这个塞嘴的啊,怪不得在你家庄子边再捡不到狗粪,有本事给老娘塞一下别的看看。”
白凤英见四周没人,说话便放肆起来,说话间走到吴老汉旁边,把手里的叉往篮子里一放,一只手顺着他的大腿就摸了过来。
“滚一边去,少在这儿丢人现眼。”吴老汉黑下脸,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
“哟,别装得一本正经的,黑天儿趴在老娘肚子上的时候象个牲口样的,现在倒人模狗样的。”
白凤英往回一抽身,撇了撇嘴。
白凤英和老吴有一腿,这在整个吴家坪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白凤英老伴死得早,只有一个儿子。
那年跟着别人去了附近的煤矿,不到半年就出了事,只留下白凤英。
她为人心直口快,平时也帮了大家不少的忙。
常言说,寡妇门前事非多,白凤英对于晚上踢门的,白天扒墙的,一般都是来者不拒。
平时的农活有人帮,油盐酱醋的闲钱偶尔也能得到一点。
老吴一听白凤英大清早的提起这号事,顿时黑下了脸,咳嗽了几声,背着身沿着村口坡坡下到沟里去了。
吴老汉这几天心事太多,期待着的事情已经快要有个结果,他对李三的迁坟实在没有把握,越到后来,他竟然越惧怕。
这次似乎已经成了吴老汉承受的极限。
刘春霞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决定挺而走险。
她前天晚上就准备了干粮,准备一大早就去二十公里外的路边坐车。
吴建仁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心有不忍。
可毕竟是偷偷摸摸去山外生孩子,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借个车再把她拉着走吧。
这样,兴许有哪个不怀好意的人在工作组面前说漏嘴,那这个孩子兴许又保不住了。
天上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村里的狗不时的吠叫几下,鸡已经叫过头遍了。
吴建仁背着干粮,一手紧紧地攥着妻子的手,在黑夜的山路上摸索着前行。
想起这些年缺吃少穿,妻子屋里屋外的忙活,他就一阵愧疚,握着妻子的手也就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此时的刘春霞,跟着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走在暗夜的村道上,心情也是莫名的复杂。
结婚这么多年,手拉着手这样走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基本上不曾有过。
现在感觉到丈夫手心里传来的温暖,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女人竟然有泪泛在眼角。
“他爸,我一个人去,有点担心。”
她伸手摸了摸已经圆鼓鼓的肚子。
“放心吧,还早呢,你先到那边住一段时间,好好缓缓身子,等到快生的时候,我再想办法过去。”
东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穿过邻村时,也已经看到早起的农人穿梭在村道上,有人挑着空的水桶,行走时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二十公里外的这一班车,沿着***省道而来,跨省行进,穿过相邻省份的四个县城。
吴国仁为了能赶在车到路口之前,在鸡叫头遍以前就出发了。
有时候一连三四次坐车,也不一定能坐上。
有时是离公路边还有几十米,都能清晰地听到车轰隆隆的声音,能看到那笨重的身躯,但就是到不了跟前。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眼皮底下溜走,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喊也无济于事。
而有时候跑到路边等上一两个小时,眼看着太阳升得老高了,还不见车的影子,只能悻悻地返回。
大多时候,就是车在半路上抛锚了。
刘春霞今天走在赶车的路上,想着能见到几年未见的亲人,心情格外地好,人也就走得轻快。
眼看着快到公路边,嘴里竟然悠闲地哼起了家乡的小曲。
吴建仁看着走得气喘吁吁的妻子脸上少有的红晕,心里一阵愧疚。
结婚这么多年,春霞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为生孩子受了这么多罪。
“到了那边,记得及时拍封电报,不要怕花钱。”
每次有急事时,他们都会发电报,有时候为了省钱,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
当然少不了村里的能人李三。
李三能摇头晃脑地想上半天,基本能用最简单的字说清事情,但省下的钱一般都是给李三买了烟。
车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驶来,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喷出一股难闻的柴油味。
门一打开,从上面几乎是弹出来两个人,人还没站稳,有一个已经张口就吐出来一股带着恶臭的黄水。
晕车,是常有的事,春霞迈着笨重的身子就要往上挤,门却咣当一声关上了。
从窗口伸出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不要命了,没看到这车都挤成啥样了。”
“可是,我。”春霞几乎要哭出声来。
“我什么我,都快生了还在外面跑,出了事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车晃晃悠悠,喷着黑乎乎的浓烟往前。
刘春霞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地上,象一个泄气的皮球。
这条路上,一天就一趟车,逢单日从东到西,双日从西到东。
错过了,只能等后天,他俩沮丧地坐在马路边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