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尴尬地拿起笔帽,朝窗户洞的土台上敲敲,总算折腾出一个拉拉察察的毛头。
吴国仁早已准备好了一根细线,对于李三的这个毛笔,他比李三更熟悉.
村里只要是谁家有白事,李三总会这样折腾一番.
当然,村里不管是谁家的事都是全村的事,每家每户都会抽时间来帮忙,农闲时来得早一些,农忙时也尽量会抽时间赶到。
李三抬起头看了一眼吴国仁,显然对于吴国仁这样的及时雨表示出不满意。
“他李爸,你看,这个墨有些淡了,能不能兑点锅底灰。”吴国仁边往竹杆上绑笔头,边小心翼翼地问。
李三从鼻腔里哼出一股气,好似自己的把戏被人揭穿一样.
他李三是谁,只要摆下法台就能捉鬼,放下针盘就能埋人,别说在吴家坪,就是东湾乡,又有几个人能比。
兰花一直怯怯地站在门外,一听要锅底灰,露出讨好的笑容,伸手接过香脂油盒,大叫着向厨窑跑去。
此时的刘春霞,已经下地劳动好些天了。
对于这些农村妇女,生前一小时都在干活,生完孩子后也就没有什么坐月子一说。
大都是两三天内就自己下炕做饭洗碗,年纪轻轻就落下了一身的病痛。
刘春霞正在地上忙碌着,今天来的人多,她也要准备这些人的伙食。
“妈,要锅底灰。”兰花扬着脏兮兮的小手。
刘春霞抬起大锅,示意兰花把胭脂盒伸进锅底。
兰花踮起脚尖,下巴几乎是悬在灶台上,使劲把手伸向大锅。
天已是正午,屋外村道口聚集了一大堆刚从地里回来的人,他们这几天除了在地里灰头土脸的干活之外,
就是为了吴国民老汉家迁坟的事,这在一个村里可是一件大事。
如果不是这家人过得不顺当,谁会在“虎口夺食”的麦黄六月里干这个事呢。
村口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当然也少不了挤眉弄眼地说些吴国民老汉的坏话。
一般都是说吴国民在当地主时压榨剥削别人。
白凤英快人快语,从村口的一截土埂上抬起屁股,夸张地拍了拍,刚才那些说吴家坏话的女人脸上就都罩上了一层烟雾。
“吴家老汉当地主是不好,可也没干什么损八辈子阴德的事,不要动不动就在这说风凉话,生男女的事,谁也保不准。”
听白凤英这么一说,那几个刚才还说得口若悬河的人顿时也觉得有点过分,都灰溜溜地各自回家去了。
当然,这些男人们在村口抽完烟稍事休息以后就直接奔老吴家而去。
边走边直接用大手在脸上抹两把,把头上的帽子取下来前胸后背一顿拍打。
水可是贵的离谱啊,连人喝的水都是每个每天有人从山外十里左右的地方驮来,更不用说洗脸了。
此时的李三已经把需要迁坟的“用物”都布置妥当,正坐在炕头谝闲。
说到关键处,有时候会故意卖个关子,让这些围在地下或者倒坐在门槛边的听众一阵焦急。
此时的黄川东似乎不再是村里人人巴结的对象。
他缩在炕角,偶尔不屑的撇撇嘴,对于李三的这些“精彩”故事,他总是报有极大的可疑性。
医学上都说了,生男生女那都是在于精子的什么“娃”染色体,哪是他李三迁个坟这么简单的事,要是那样,还要医院做什么。
可他知道,对于这些,没人愿意听,更没人愿意信。
如果他对着地下的这些人说什么“娃”染色体,估计都把他当神经病看待,那样,那在吴家坪的地位难免会受到威胁。
吴建仁忙出忙进,总算是把厨房里的事情安排妥当。
何家媳妇,白家媳妇都被请来帮忙,蒸馍摆了两大萝筐,洋芋汤也已经煮了一大锅。
年轻些的男人早已趁着在厨房帮忙的机会嘴里塞过了好几个黑面馒头。
吴家老太爷的坟挖开时,地下竟然潮湿一片,这在干旱的吴家坪实属少有。
李三愣在当场,按照李三的说法,吴家老太爷那是埋在了火炕里,估计连骨头都变成了灰色。
围在坟坑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你说,这李三倒底有没有真本事,不会是胡吹冒料的吧。”
说归说,坟已经挖开了。
只能按照原定计划,黄川东把从坟坑里掏出来的白骨一堆堆地先摆放在一块门板上,他仔细地把每一块骨头用一个小毛刷刷去上去的尘土,然后依然摆出人形。
吴家老家蹲在跟前,看着已经变成累累白骨的父亲,不禁老泪纵横。
伏家老汉拍拍吴国民的肩膀,“别哭了,迁坟是好事啊,给老太爷再找一个舒服的地方。你哭啥哭。”
旁边的人开始坐在山坡上,讨论麦子的收成,洋芋的长势,或者有谁家的小伙需要找媳妇了,央及谁去说媒啦。
大半天后,黄川东终于把一堆碎骨拼成个人形。
或许是被埋在土里找不到了,又或许是动物叨走了,最后没有找到的两块骨头,黄川东用面捏了两根造型,总算是摆放停当。
新坟被高高堆起。
李三拿着早晨写好的祭文,开始抑扬顿挫地念,或许是因为煽情,或许是李三心有所想。
“天上人间,相隔如山,一抔黄土,永不能见……”念到最后,李三竟然几度哽咽。
旁边的人也开始抽抽嗒嗒,几欲落泪。
用白凤英来说,“傍着别人家的门框,哭着个人的惆怅。”
这些缺吃少穿的人,谁还没个难心事呢。
吴老汉自迁坟以后,天天开始注意儿媳妇肚子的动静,有时候着急了,但开始旁敲侧击地提醒儿子。
七七坟上添土什么的。
吴建仁也抓紧机会,时不时地在土炕上折腾一下。
狗剩终于出生了。
除了刘春霞外,这个过程吴家老汉等的同样漫长。
他每天除了在家照看两个小孙子外,去一趟父亲新迁的坟地成了必不可少的一件事。
有时候是有意,有时候却是出门散步,不知不觉,等到抬眼一眼,已经站在了坟地边。
经过一年的时间,坟头上也已经长了些稀稀拉拉的荒草。
吴家老汉已经觉得自己是一个垂垂老者,他疲倦地坐在地头,抽一要烟,望着不远处的村庄。
父亲在世时,整个吴家坪都是他家的。
长工伏老汉、白老汉,几对大青骡子......
后来打土豪分田地,父亲分定成地主,一家人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