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退休座谈会之后,老李和赵局长坐了一会儿,主要是看看单位最近再有没有照顾子女就业的机会了。
上次自从妻子哭了半夜,连哭带说,怪他不管孩子的前途之后。每次回家都在问他。他跟她都吵了几次了。
那天,妻子又提到了这个话题:
“你马上要退休了,再不抓紧,咱们的孩子可都就要一辈子呆在农村务农了。你们单位是有顶替名额的,人家的娃娃都顶替上了,咱们的娃娃一个都没有顶上。”
“人家那是市民户口,咱们是农民户口嘛。”
一提这个户口,妻子就更生气了:
“当初叫你也像人家一样把户口转成市民户口,你就是不转,现在害的咱们娃娃没有一个能工作的。你是一个干部,你当然不知道在农村当农民有多苦?”
老李只好说:“单位最近还没有听见动静,赵局长说了,有了一定会给咱们一个的。”
“哦,那就好,咱们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再也没有办法找工作了。
“两个儿子要出去一个呢,娶媳妇就不说了,如果都在农村的话,咱们还得帮着盖房子,盖一院房子得花多少钱呀,你存的那点工资一院房子都盖不起来。”
“现在,咱们有粮吃了,但没钱花,钱也不好挣呀!
“咱们村子的那个脱水蔬菜厂,又不能长期干,再说,连工资都领不上,娃娃们干了一段时间,连钱都要不来。还是公家的钱好挣呀,按月就给了。”
老李听着妻子的唠叨,很明显地应付着,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呢!他忽然问妻子:
“水秀呢?”
“水秀在渠东的稻子地里放水去了。我就知道你要问水秀呢”
接着妻子压低声音说:
“哎,你说,水秀都这么大了,咱们啥时候得给人家把身世给说明了,人家长大了,你不说明白也对不起人家父母呀!”
“我想,等水秀长大了再说,现在还太早了,万一说了娃娃接受不了咋办呢?”
“我看她这一段时间好像有心事呢,再不是蹦蹦跳跳的了。常常发呆发愣的,是不是谁给她说了?”妻子说。
“那几年她问过我几次说她是不是捡来的,我说,那怎么是捡来的呢,你捡来的妈妈能对你这么好吗?
“她说,她姐姐和朋友都说她是捡来的,我就说,那是逗你玩呢,还骗她说:
“那时候,人家也经常说你姐姐是捡来的呢,妈妈小时候也有人说妈妈是捡来的呢。我说,你是妈妈亲生的。她便相信了,跑去耍了。”
“哎!现在大概是大了,能辨来一些事情了。那一回问我:‘妈,我为啥长的跟姐姐哥哥不像呢,’把我问住了。
“我赶紧说:一个家里总会有一个长的跟别人不同呢,便举了她知道的几个姊妹长的不像的例子。她也就不吭声了。”
老李说:
“我说她妈,你看你也把水秀拉大了,我看你对待她与对待咱们的娃娃是一样的,一般人也真的很难做到。
“我就想知道,你心底里真的认为她和咱们亲生娃娃一样吗?”
妻子叹了口气说:
“哎,你说呢,谁能没有个私心呢,亲生的就是亲生的,你刚把水秀抱来的时候,我也只是叹息她命不好。
“父母都没有了,又感叹她不是咱们亲生的,心里总有一种隔了一点啥的感觉,不实贴。
“那是她三岁的时候,有一回发烧了,我正从生产队的场上记完工分,回来都半夜了。
“她爬在炕沿上睡着了,我把她往炕里面抱时,感觉到她的脸很烫,怎么叫都叫不醒来,我吓坏了,赶紧抱上她往医院里跑。
“出了门,外面黑乎乎的,巷子里的一群狗咬着在后面追,我腿发抖的走不到前面。
“心想,如果这些狗都扑上来撕咬,那我和水秀就都完了。
“可是,一瞅孩子,我就啥也顾不上害怕了,深一脚浅一脚没命地往卫生所跑去。
“跑到卫生所光喘气,说不出话,大夫给量了一体温,把我就是个训。
“说我咋是这么个当妈的,孩子已经烧到四十一度了,再晚来一步就没救了。
“我一听,吓得放开声哭起来:
“才感觉到,这是人家托付的孩子,比自己孩子的命都贵,这个孩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的良心怎能安呢?
“那一夜就在卫生所守了一夜。
“后来我就更加偏惯她了,咱们的两个女儿都有意见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李听到这里,他把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对她说:
“你真好,娶了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
这是他这几十年第一次直白地对妻子说的一句情话。
妻子眼睛里也流出了热泪。
这一天,老李去县城领完工资后,见到了赵局长。
赵把他领到办公室说:
“我正要打电话让中滩所的人去叫你一趟呢,没想到你来了,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市局下来照顾职工子女名额了,这次没有专门规定是城镇人口了,我给你留了一个。”
老李一听这话,激动地握住赵局长的手说:“那我小女儿就再不用务农了”。
“唉唉老李,你这女儿不是抱养的吗?听你老婆说工作要给你儿子吗?”赵局长问。
“唉!老赵,正因为她是抱养的,才要让她去工作呢,咋能叫自己的娃娃去呢?”
赵局长又反过来握住老李的手,使劲地摇了摇说:
“好人哪!好人哪!啥话都不说了,填表吧!明天就要上报呢!”
当时,老李就把表填好交给局长了,并且嘱咐局长,不要透露水秀是抱养的事情。
局长点点头。
回到家,老李把填表的事情给妻子说了,妻子一句话没说,就瘫倒在炕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坐起来。她流着泪问丈夫:
“咱们不是说好要让二儿子去吗?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就作主让水秀去了呢?”
“当时情况急,也来不及商量呀!你不是说你把水秀比亲生女儿都偏惯吗?”老李嗫嚅道。
“可是,女儿终久要出嫁到别人家的,而儿子却是自家的。
“再说,还要给儿子盖房子呢!咱们要两个儿子呢,又要结婚,又要盖房子,从哪里来的钱呀!”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儿子说媳妇光彩礼就要两千块哪!你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多块钱呀!
“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吃穿花销过,地里的化肥、籽种钱、送情钱,你算算,咱们还有几个钱存呢?”
“要是二儿子有工作了,有了工资,咱们就松活多了,现在……现在……你叫娃到哪里挣那么多钱去呢?
“你还叫儿子娶媳妇吧?”
“唉!我上一辈子造了什么孽呀?真不是叫你给气死,也要叫你给整的累死了!”
妻子说的都是实情呀!
老李低下头,无言以对,在妻子面前他永远是欠债者!永远无法还清呀!但他只能那样做呀!
等妻子情绪平复后,他拍拍妻子的肩膀说:
“你说的都对,但我想,水秀是别人家的娃娃,咱们要为人家着想呢,你不是说农村很苦吗?苦就叫咱们娃娃苦去。
“你不是说一个女娃娃在农村更苦吗?你忍心叫人家的女娃娃在农村下苦,而让咱们的儿子去清闲地上班吗?”
“我知道你不忍心的,只不过当下面临的困难,你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如果,我把咱们的儿子给报上了,你以后也会心里感到不安的”。
妻子慢慢地抬起了头,她叹了口气,不再流泪了。
过了一周,老李坐班车去县城看,不见动静。
第二周又去了,还是不见动静。
第三周去时,局长告诉他,其他人的都批下来了,只有水秀的给退回来了。原因是:
李水秀是农村户口!
“不是说没有户口规定的限制吗?”老李问。
“开始没有,但上面考虑到,如果没有户口限制,那全市这么多的干部子女,都要抢这几个工作岗位,那不把头打破的事吗?
“再说,这次是最后一次安排子女了。”赵局长说。
老李拿着退回来的表颓然地回到了家里。
妻子一看,也失望的直叹气!
这时,一脸心事的水秀走进屋来,她看到父母二人都在叹息,就问:“爸妈,你们有什么事吗?”
她一眼瞥见柜盖上放着的写有“进入税务系统编制申请表”,拿起来一看,那张表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李水秀。
她问这表是咋回事?
她妈妈说:
“本来,税务局今年有照顾职工子女进入税务局工作的名额,你爸把你填上了,可是,上面的政策是只照顾城镇户口的,你是农村户口,就给退回来了!”
谁知一听这话,水秀却忽然高兴地跳起来:
“爸!妈!你们真是我的亲爸亲妈呀!”
“那些人还说我是抱来的,哈哈!我还差点相信了呢!抱来的能有这么好吗?这个表就证明了我不是抱来的,是你们亲生的!”
说着,她竟搂起爸妈使劲地亲起来,弄得爸妈招架不住,也哭笑不得。同时也为他们俩惯坏的这个娃娃,这么大胆的举动而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