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敏敏
分类:现代都市
字数:30万
吴家坪
吴国民蹲在自家的院畔上,象一尊雕塑,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山梁。
已经是春天,白云已经不似冬天的沉重,已由灰白变得通透,大地已经解冻,沿着村子东边的路上,一些大型机械设备轰隆隆地往上爬,“突突”冒出的浓烟越过山梁,与远处的白云联接在一起。
吴国民摸索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站起身来,长久地蹲坐让他的腿一阵麻木,他稍事停顿一下,自言自语,“老了,老了,到底是老了,该是年青人的天下喽。”
“杂了,吴家爷,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等着享孙子的福吧。”旁边坐着一堆看热闹的人中间,有人大笑着说。
“谁说不是呢,你当地主那会儿,哪有这铁牛突突地往上爬。”何老大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想到这几天自己寻死觅活地阻拦孙子狗剩流转土地成立合作社,吴国民顿时脸颊一阵火烧火撩的刺痒,趁众人说笑之际,从院畔后面悄悄溜回家。
第一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吴老汉坐在院子里的一片破褥子上,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旁边的空地上,两个孙女正在忙着捉蚂蚁,五孙女兰花已经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照看小妹妹的任务,不时地把抓一把鸡粪往嘴里塞的妹妹的手拍一巴掌。
老六依然是个女子,已经14个月了,晃着一个大脑袋,大多时候只是在光地上爬来爬去,偶尔会双手倒推着把身子直起来,稍稍坐直一下,由于瘦弱,嘴就显得特别大,她瞅瞅半眯着眼睛的吴老汉,咧开嘴笑笑,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此时的吴老汉看着这两个还不经世事的孩子,内心莫名的烦燥,每次儿媳妇肚子一显起来,他就成天跑出跑进,负责给牲口倒草料,有时候还会破天荒地打扫一下院子,拉着毛驴去井沟里饮驴。
六孙女梅花生下来的那天,日头快要落山,喜鹊在院畔的树上翘着尾巴叫得悦耳动听,他激动地搓着双手在院畔边来来回回地走动,他就不相信,他吴国民一生行事坦荡,从不做辱没先人的事,要让他断子绝孙,实在是没天理。
可随着屋内的一声啼哭,看着摇头叹息的接生的白家老婆子从门里走出来,他连问也懒得问,就转身出了村,恍恍惚惚地来到了白家湾,一抬头,已经泪流满面地站在了祖坟堆前。
“爷啊,爸啊,我不孝啊,不能给咱吴家留下根,这烟洞眼怕是早晚给人堵上了啊。”
说到伤心处,吴老汉已经是一把鼻子一把泪,抓得手里的泥土抹得满脸都是,地上的几根杂草也给拔了起来,折断的草根处流出的绿白汁液被吴老汉胡乱地抹到脸上,一时间,这个苍老佝偻的身影显得越发渺小无助。
哭累了,吴老汉把身子斜躺下来,靠在一处土堆上,望着远处熟悉的庄稼,眼前的庄稼长得实在是欢实。
正是小麦杨花的时节,一些蝴蝶在眼前飞来飞去,不远处的田埂上,伏家老汉手里扬着一根辫子,慢悠悠地把羊堵在一起,细细碎碎地朝前移动。
“老吴,象个死狗一样蜷在坡坡上干啥来,还没到钻坟坑的时候吧,还是想吃奶了。”伏家老汉的嘴,白家婆娘的腿,这是吴家坪上对于这一男一女最精准的总结。
要是在往日,吴老汉准会翻起身来对骂,把伏家老汉骂他个狗血喷头,这些从小开裆裤长大的老男人一旦开起玩笑来就没个正形,专朝女人下盘攻击,当然,对于城里人遮遮掩掩的奶头,这些男人才懒得去说呢,谁家婆娘不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撩起衣服露出白花花的两坨子给孩子喂奶呢。
“老吴,杂不吭声,累得动弹不了了还是杂的,回家吃媳妇子的奶去。”
伏家老汉扯着嗓子吼了半天,见吴国民蜷在地上不吭声,转头对着跑在前面的黑羯羊抽了一辫子,正想用更恶毒的话来奚落老吴,“你个老不死的哈怂,你才天天吃媳妇子的奶呢。”吴家老汉突然翻起身来,对着伏家老汉吼出一嗓子。
伏国林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摇着头,嘴里骂骂咧咧地朝山那边转去了。
吴国民失神地坐在山坡上,看看远处的村庄,又看看脚下这片已经埋了祖先的坟墓,突然一阵恍惚。想起那个破腿李三一直以来在耳边聒噪的话。你这坟不迁,注定损家里的男人,即便生个男的,也不能抚养长大。
想起媳妇子已经生了六个了,不是没有男丁,二、四都是欢实的大胖小子,两娃都没有长过百天,二孙子是四肢逐渐干瘦如柴,挺着一个鼓胀的肚子,四处行医捉鬼的李三法事也做了,针灸也用,可是最终都是没能救得过来。
李三临走时留下一句话,要是不迁坟,以后再不要找他。
难道真是坟有问题,吴老汉痛苦地撕扯着头发,茫然地站起身来。
在吴家坪的人看来,吴老汉就是个犟驴,他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妻子原来在世时,也曾不止一次念叨,为了能得个孙子,迁就迁呗,不就是一堆骨头嘛,60年死的人多时,哪有坟,情况好些的卷一卷破草席往沟里一扔,情况不好的,直接撇到乡阴湾的大坑里。
吴国民总会大发雷霆,骂这个从南面逃荒来的老婆没有人情,当初要不是老太爷用一口袋粮食换回你,你家里那几个饿得爬不上炕的兄弟早都死得狗连骨头都嚼碎了。
老人的白骨怎能说动就动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个季节,虽然还没有到夏粮收割的时间,可是庄农人哪有清闲的片刻,到处都是背着草蒌往回走的人,或者扛着锄头刚刚锄了秋田回家的人。
此刻的吴老汉走到哪里都感觉不自在,好象有无数双眼睛在瞅着自己,前面的何家老婆子和白凤英,背着草萎子还凑到一起说悄悄话,笨重的草萎时不时地挤在一块,使两人瞬间往旁边一闪,一个趔趄,象两个大狗熊。
要是在往常,吴老汉早都喊上了,可今天他却象做贼样沿着麦田边往下走,时不时地还要猫下腰,或者坐下来抽根烟。
乡村的夏夜,又美,又静,又祥和。一轮弦月慢慢出现,月光像一片轻柔的白纱,将村子包围起来,整个村庄都沐浴在这柔和的月光里。
此时的刘春霞艰难地将身子支起来,拢了拢额前的乱发,身下的一堆黄土已经被血水弄成一堆污泥,孩子安静地睡着了,透过窗户依稀能看到轮廓。
下午正在院子里给鸡喂食,突然就感觉到一阵绞痛,正是农忙时节,丈夫中午匆匆吃了饭后牵着毛驴去了后山驮水,这几乎就是这个男人常年累月固定不变的一项工作,吴家老汉铁青着脸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劈盖房用的小木棍,一旁正在玩泥巴的五丫头兰花。
“兰花,去看看你白家奶奶在不在。”
“妈,叫她干啥呢。”兰花手里抓着一把土,说话的间隙顺势向上抛去,落了旁边吴老汉一头。
“我把你个死女子。”吴老汉扬了扬手中的斧头。
刘春霞怔了怔,小声说,“妈好象要生了。”
“叫唤啥,又不是没生过。”吴老汉依然铁青着脸。不过还是转头对着兰花,“去,看看你白奶奶在不,让她赶紧过来。”
“哦,要生弟弟了,我妈要生弟弟了。”兰花站起身,光着脚丫小跑着出了院子。
吴老汉撇下斧子,提着墙角的篮子,去背后沟里挖了一堆黄土回来,放在厨窑门口。
春霞刚想开口说什么,但看了看公公铁青的脸,又转过身,捂着肚子,艰难地弯腰挎起篮子,一手扶着墙壁,吃力地慢慢跨过门槛,豆大的汗珠已经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厨窑小小的窗户里投进一股下午的太阳光,窑顶上吊下来丝丝轻柔的絮线在光亮中晃晃荡荡。
“嗯……”春霞已经无力去把那篮子土提起来倒到炕上去,她甚至已经站立不稳,手扶着炕沿,人象一口袋没绑口的粮食样突然缓缓地扑到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