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学综述(20世纪以前)
下面我将展示一种可以解梦的心理技术。运用它,你将能明白,梦并不杂乱,而是一个充满意义的精神结构,且对清醒时的精神活动有特殊价值。而且我还将努力说明,梦的怪异和晦涩之下隐藏着很多暗涌,从这些暗涌中可以推导出什么是精神原力,它有什么性质。多股精神力量的互相合作和抵触形成了梦。之后我的研究就结束了,因为再向前走一步就越出梦学领域了,解决起问题来就得求助于大学科中的材料了。
我会先简要介绍一下从前的梦学家们的观点,以及梦学在当代科学中的地位,因为之后就没有机会再说这个话题了。从前该领域学者一致认同这个事实:几千年来人们致力于解梦,但对梦的科学理解却没有什么进展,所以好像没必要引述什么观点。读者将会发现,本书的参考文献中,充满了激动人心的观察案例和梦学趣闻,但很少涉及梦的本质,更别说切实解决梦的谜团了。他们都是专家,所以,对梦有所理解但份属外行的人,了解自然就更少了。
古代先民对梦的理解,影响了他们宇宙和灵魂概念的形成,这个主题我没法在本书写,但非常有趣,所以心里很是不舍。所以我想请读者去阅读约翰 卢伯克爵士(埃夫伯里勋爵)、赫伯特 斯宾塞、E. B. 泰勒等学者的大作。我再多说一句话:只有当我们完成了面前的解梦任务,才能够充分理解这些问题和猜测。
回顾原始时期人类对梦的概念,似乎会贬低古代先辈民族中流行的解梦方式。他们认为,梦和自己相信的超自然存在相连,神魔会通过梦向他们传达旨意。他们似乎相信梦对人有特殊作用,也就是总能预测未来。梦的内容和做梦者的感受都很奇异且千变万化,所以很自然,要用这些符号构建出一个连贯的整体理论似乎不太容易,所以必然出现多个门派和多种解读方式,其价值和可信度各异。很自然,所有古代哲学家对梦的价值的评价,一般取决于他们对预言术准不准的估计。
亚里士多德在两部作品中提到过梦,人们认为这就已经是在研究心理学问题了。 书中说,梦并非来自神明,它不是来自圣处而是来自魔鬼,因为身体的自然反应是邪恶的,不是神圣的。也就是说,梦不是超自然的神启,它遵循人类灵魂的运行原理,人类灵魂只是类似圣灵罢了。梦被定义为睡眠者的精神活动,因为它是睡着了脑子还在转。亚里士多德很了解做梦活动的一些特点,比如他知道睡眠中的轻微刺激会在梦中引起强烈反应(如果身体某处轻微发热,人就会梦到自己走在火中,感到很烫)。亚里士多德凭借这些知识得出结论,医生很容易从病人的梦中获得线索,预知其身体已经发生病变,但还不太严重,所以白天感觉不到。
前面说过,亚里士多德之前的古代学者认为,梦不是人的精神的产物,而是来自圣神的启迪。在整个梦学发展史上,这两种互相对抗的倾向一直都存在,自始至终都很明显。古人还区分真梦和假梦。真梦是有价值的,它传递警示,或预示未来,而假梦则有欺骗性,空洞无物,而且其目的在于误导做梦者,或者把他引向毁灭。
格鲁佩说过这种分法 ,他引用的是马克拉比 和阿尔米多鲁斯 :“当时梦被分为两种。人们相信第一种只被现在(或过去)所影响,所以对未来无用,包括失眠时的浅梦(直接产生一个想法或相反想法,比如饿了或饱了)、幻想(虚构出幻影,比如噩梦)等等。而第二种梦则决定未来,这类梦包括:
“1. 有直接神示的梦;
“2. 将来大事的预演;
“3. 象征梦,需要解读。”
人对梦有各种不同的假设,根据假设不同,解梦的方式不同。人们总体上认为梦有大作用,但不是每个梦都能直接理解,所以无法肯定某个梦是不是真的预示着大事的发生。为了理解,人们努力将梦中不可理解的内容翻译成别的东西,使其可以直接理解,并有意义。后来,达尔狄斯的阿特米多勒斯被公认为解梦的最高权威。虽然很多同类书都已失传,但有他那些大部头著作基本上就够了。在科学出现以前,古人那些关于梦的概念,无疑和他们对宇宙的总体理解有关。他们习惯于认为,宇宙作为外在现实,是一种投射,精神领域才是“真”。这可以解释早上醒来后回忆梦时的总体感觉,因为此时回忆起梦(和其他精神内容相比)来,就像那是异界的事情,就像我们刚刚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一样。有些人认为,梦的超自然理论在当代应该没有什么追随者,这可就错了。神学学者和神秘主义学者有完全合理的理由,抓住曾经统治一时的超自然研究的尾巴不放,虽然科学解释终将切断这条尾巴。除此之外,我们还经常发现一些非常理性的人,在其他方面反对任何带着浪漫主义性质的东西,结果却贬低自己的信仰,认为存在超自然力量,并用这种精神力量的相互作用解释梦的各种不可解释的性质。很多哲学流派(比如谢林派)认为梦才是“真”,这显然是对古代流行的不容置疑的梦境神圣观念的一种复辟。另外一些思想家则仍然在辩论梦的占卜或预言能力。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心理学提供的解释还远远不足以解决积留的历史问题,这是事实,不管科学思想家感觉这些迷信理论多么荒唐。
要给解梦学写一部有力的科学知识史,是一项极其困难的工作,因为某些知识虽然在某些方面价值非凡,但我们真看不到明确方向上的真正进步。用经过验证的结果建立的、可以供将来的科学家们继续建构的真正基础还没有出现。每个新学者要处理梦的难题,都要重新开始,从最开头开始。如果要我按年份顺序细数这些学者,把对梦的研究观点做个调查,我可做不到。我想我都没有能力,把该主题下的当代知识状态做个清晰完整的描述。所以我选择用主题顺序而不是作者顺序,作为自己的综述的方式。在我试图解决解梦的每个问题时,会引用历史文献中找到的相应资料。
但我没能掌握全部的文献(因为太分散了,而且和其他学科的文献交织在一起),我必须请我的读者降低期望,我的研究就是这样了。不过请放心,我没有放过任何重要的观点和根本性的事实。
从古至今,大部分学者都喜欢把睡眠和做梦放在一起讨论,他们还普遍喜欢讨论精神病理方面的各种情况,以及与梦类似的其他现象,比如幻觉、幻视等。但另一方面,在最近的一些作品中,已经出现一种倾向——收缩梦的主题,更多地把梦单拿出来考虑。在这种变化中,我看到人们在表达一种越来越强的信念:在这个晦涩的研究领域,可以出现启蒙,可以达成共识,只要有一系列细致入微的研究。这种细致入微的研究,具体说是心理学性质的研究,在本书的每一页都展现无遗。我没有理由关心睡眠的话题,因为那从本质上讲是个生理话题,虽然大脑的运行状态变化后(我们叫“睡眠状态下”)我们才会做梦。所以,我们就不讨论睡眠著作了。
带着对做梦现象的科学兴趣,我们提出以下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是互相依赖的,互相融合为一。
A. 梦与醒的关系
做梦者一醒,就幼稚地判断自己的梦(即使它并非神魔所赐)无论如何都把自己带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感谢老生理学家布尔达赫,他仔细研究并描述了梦的现象后,这样表达自己的信念(这段话常被引用):“清醒生活中有磨难有欢笑,有愉悦有痛苦,但它不能重来;相反,梦却可以把我们从现实中解放出来。即使一个主题占满了我们的整个心智,即使我们的心被痛苦的悲伤撕碎,即使我们的心智能力受到某种任务的极大挑战濒临断弦,梦也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完全异质的东西,或者它会挑选部分现实元素进行组合,或者干脆用象征再造现实,解决我们的情绪问题。”J. H. 费希特在讨论“补偿梦”时几乎表达了完全相同的意思,他称梦是精神做自我疗愈的私密帮手之一。L. 斯顿贝尔在《自然和梦的起源》(这是一份十分值得尊重的研究)中的大意也是如此。“做梦者将视线转离清醒意识的世界。”“清醒意识下,记忆中的内容是秩序井然、正常运转的,但梦中既没有顺序也不正常。”“清醒状态下,精神中有正常和常规的内容和活动,但梦则几乎完全与之隔绝,不受其影响。”
但绝大多数同领域学者,在梦和醒的关系上持有相反观点。比如哈夫纳说:“首先,梦是清醒生活的延续。我们的梦总是自动连接到一些想法上去,因为这些想法刚刚不久前才在我们的意识中出现过。仔细观察后,我们几乎总能发现一条线,连接梦境和白天的经历。”韦安特则直接反对布尔达赫的论述:“我们常能看到,非常显然,绝大部分梦都能将我们直接带回日常生活,而不是把我们从中解放出来。”莫里用精确的公式表达了相同的观点:“我们的梦=所见+所说+所做+我们渴望之事物。”热桑在1855年出版的《心理学》中说得更清楚:“梦的内容,总是多多少少由人格、年龄、性别、社会地位、教育水平和生活习惯决定,受到个人过去全部的生活事件和经历的影响。”
哲学家I. G. E. 马斯对该问题的态度十分坚决(《论激情》,1805):“经验告诉我们,我们最常梦到自己最强烈情绪的指向之物。所以我们知道,激情必然影响造梦。雄心勃勃的人会梦到自己赢得了或将赢得桂冠(可能只是想象),而热恋中的人则整个梦都充满了他最温柔的希望所指向的对象……一旦激活,心底沉睡的所有感官欲望和厌恶,可以和其他想法联合起来制造一个梦,或者混入既有的梦中。”
古人持有同样的观点,梦境来源于生活。拉德斯托克的原话为:“薛西斯远征希腊之前,曾被军师打消念头,但一次次梦到付诸实践,睿智的波斯老解梦师阿尔达班对他说的很对:大部分梦境都是一个人醒时所思。”
在卢克莱修的教谕诗《物性论》中有这么一段:“一个人全身心追求一个东西,一直满心渴望这个东西,心灵就会专注于这个东西,正是这些东西似乎常常入梦,律师会查阅法典、慷慨陈词,将军则驰骋沙场、奋勇杀敌。”
西塞罗(《论神性》)的腔调与此类似(几百年后的莫里也是如此):“清醒时的意识和行为的残余会在灵魂深处骚动不安。”
关于梦和醒的关系,这两种对立观点之间确实无法调和。也许此处引述一下F. W. 伊尔德布兰特的观点会有些用处,他大体认为,梦的奇特之处可以被描述为 “一系列反差甚为明显的矛盾。”“最大的反差是这样形成的:一方面,梦与真实的生活绝对隔离或隔绝,但另一方面又不断受到后者的侵蚀,一直依赖后者。梦完全和醒时体验到东西是完全分离的,就像与世隔绝的存在,被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与现实生活分开。梦把我们从现实中解放出去,抹掉正常的现实回忆,把我们放逐到完全陌生的异境生活,和现实生活本质上不同……”
伊尔德布兰特接着说:我们睡着后,整个人(包括我们的存在形式)就消失了,“就像掉进了一扇无形的地板门”。一个人做梦时,可能出海去了圣赫勒拿岛,给囚禁中的拿破仑奉上美妙的摩泽尔葡萄酒。他被前皇帝殷勤地接待,但一醒过来,就觉得好像很可惜,这有趣的幻象破灭了。但是,现在让我们比较一下梦境和现实。他从未做过酒商,也从未想过要做个酒商。他从未出过海,即使要出海,也绝不会选择去圣赫勒拿。他并不同情拿破仑,相反,他因为爱国所以强烈地讨厌他。最后,拿破仑死在圣赫勒拿岛的时候,他还没出世呢。所以,他绝不可能和拿破仑有任何个人接触。做梦经历的事情,似乎完全不可能,因为它同时发生在两个时间点,有先有后,互相排斥。
“但是,”伊尔德布兰特接着说,“这种明显的矛盾,同时也完全真实和合理。我相信,如果存在隔绝和绝缘,就会存在最亲密的关系,它们就像一个硬币的两个面。所以我们可以合理地说:无论我们梦到的是什么,都来自现实,精神活动以现实为中心。不管梦看起来多么怪异,都不能和真实世界脱钩。不管它的形式多么美妙或荒诞,必然总从以下两处取得原材料:我们的眼睛在外在世界中看到的、我们清醒时在大脑的某个犄角旮旯中想到的。换句话说,它必须来自我们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或是客观经历或是主观经历。”
B. 梦的素材:梦中的记忆
我们至少可以接受这是个无法辩驳的事实:无论如何,梦的内容的所有组成元素,都来源于经历,这些经历在梦中复演或被想到。但如果你认为稍加对比,就能辨明梦的内容和现实之间的联系,那就大错特错了。相反,我们得仔细再仔细地寻找,而且一般都要找很久。为什么难找呢?在梦里,记忆官能的运行方式非常奇特,我们总能看到它的诸多怪异之处,但至今无法解释。非常值得花时间详尽地研究这些特点。
首先,梦的某些内容,我们醒后认不出它们曾经是我们的经历或知识的一部分。你可能完全清晰地记得自己梦到了某件事,但就是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真正经历过它。有过这么件事吗?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做梦者因此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梦是从哪个源头流出来的,甚至有冲动去相信,梦独立地进行创造活动。我们曾经放弃,觉得自己早就忘了。但后来(通常在很久之后)生活中会发生新的一幕,让我们恢复记忆,记起从前的经历,也就是梦的源头。于是我们被迫承认:梦可以知道并记得,我们醒时不记得的事。
哲学家德尔伯夫讲过一个经历,这个例子非常引人入胜。他梦到自家院子覆盖着白雪,他发现了两只小蜥蜴,冻得半死,埋在雪里。他非常喜欢动物,所以把它们捡起来,焐热,放回了墙洞,那墙洞本来就是给它们做窝用的。他还从墙上摘下几片蕨叶给它们吃,他知道它们非常喜欢吃。梦中,他还知道这种植物的拉丁学名,叫作“剑叶铁脚蕨”。蜥蜴那幕过后,梦继续发展,德尔伯夫吃惊地看到另外两只小蜥蜴从墙上蕨叶左边掉了下来。他把视线转向空旷的院子,发现第五只、第六只蜥蜴在向墙洞爬去,最后,满路上排了一串蜥蜴,都朝向墙洞的方向。
清醒时,德尔伯夫只知道几种植物的拉丁学名,但绝对不知道“剑叶”是什么东西。很奇怪,他发现还真有一种蕨叶叫这个名字,正确的拼法是“剑叶铁角蕨”,很显然,梦把它做了稍微的扭曲。他当然绝对不相信这是个偶然的巧合,但他到底怎么知道“剑叶”的,对他来说却一直是个谜。
做梦时间是1862年。16年后,哲学家在一个朋友家做客时,注意到一个小纪念册,里面全是植物标本。在瑞士的很多地方,游客都可以买到这样的纪念物。他突然想起来了。他打开标本集,在里面发现了梦中的剑叶,并认出标本旁边手写的拉丁名正是自己的字迹。终于找到连接了。1860年,也就是蜥蜴梦前两年,他朋友的妹妹在度蜜月时,曾经拜访过德尔伯夫。当时她一直拿着这个纪念册,是买给她哥哥的。而德尔伯夫则在一个植物学家的口授下,不辞辛苦地在每个标本下面都写上了它们的拉丁学名。
德尔伯夫的案例有不同寻常的价值,因为还发生了另一件好运气的事,另一部分梦的源头也找到了。1877年的一天,他偶尔翻到一本旧画刊,在里面发现了画着一串蜥蜴的图片,正是他1862年所做的梦中的情景。该画册标注时间为1861年,而德尔伯夫记得,自己从第一期就开始订阅该刊。
梦可以自由处理在醒时无法恢复的记忆,这个不同寻常的现象具有理论意义,所以我想记录另外几个记忆增强的梦,以引起你的关注。莫里讲述:有段时间,他常在白天想起“密西当”这个词,他觉得这是一个法国城市的名字,但仅此而已。一天晚上他梦到和一个人聊天。那人和他说,她来自密西当。他问城市在哪儿,她回答说:“密西当是多尔多涅省某地区的首府。”醒后,莫里根本不相信梦中获得的信息,但是地名词典却显示信息准确无误。这个例子中,梦中出现的知识得到了证实,但他无法找到被遗忘知识的源头。
讲了一件类似的事,但时间更远些。“别的不说,我们在这里可以提一下老斯卡利杰尔的梦。他写了一首长诗赞扬维罗纳市的名流,但一个叫布鲁格诺罗斯的人出现在他的梦中,抱怨自己被遗漏了。斯卡利杰尔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但是也多加了几行赞颂他,结果斯卡利杰尔的儿子随即获悉,一个叫布鲁格诺罗斯的评论家曾在维罗纳市名噪一时。”
赫维 德 圣丹尼斯侯爵记述了一个记忆增强的梦,很明显反映了这样一个现象:一个梦中想不起来的记忆,可能会在随后的梦中恢复。“一次我梦到一个美丽的金发女郎,看到她正在和我妹妹聊天,还送给我妹妹一块刺绣。在梦里,我好像很熟悉她,我认为实际上见过她好几次。醒后,她的脸仍然历历在目,但我完全不能认出这是谁。我再次入梦,梦境再次重复。在新梦中,我和金发姑娘搭讪,问她我是否有幸在哪儿见过她。‘当然,’她回答,‘你不记得波尔尼克的海滨浴场了吗?’于是我醒了,记起了和迷人的梦中人相关的所有事情。”
同一学者还记录了一个音乐家朋友的故事,他在梦中听到一首完全陌生的旋律,直到很多年后才在一个旧音乐作品集中找到,但他就是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听过这首曲子。
我知道迈尔斯在《精神研究学会学报》上发表了一大系列记忆增强的梦,但不幸的是,我无法获得它们。我想任何研究梦的人都会承认:醒时我们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还知道这些东西,但梦会证明你确实知道,确实记得。这事很常见。在对神经症患者进行的分析研究中,每周都会有几次,我无法让病人相信,从他们的梦中可知,他们完全熟悉一些语录、脏话等,并在自己的梦中使用,虽然他们在清醒中已经忘了这些话(这一点将在下面提到)。在此我将引述一个简单的记忆增强梦,因为这个例子中,信息只有梦知道,但很快就找到了源头。
一个病人在一个长梦里梦到了很多东西。其中,他在一个酒馆要了一杯叫kontuszowka的酒。主诉之后他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我告诉他,kontuszowka是一种波兰白葡萄酒,名字不可能是他在梦中自造的,因为它常出现在广告里,我早就对它很熟悉。病人开始不相信我,但几天后,他把梦变成了现实,真的去了一个酒馆要了一杯这种酒,因为他在一个街角注意到一个广告牌上写着这个酒名,数月间他每天至少路过两次。
我也做梦,所以知道,追溯梦中元素的现实原型在多大程度上需要靠运气。在我考虑创作本书之前数年,总是梦到一座结构相当简朴的教堂塔楼,根本记不起曾经见过它。后来我偶尔路过萨尔茨堡和巴特莱兴哈尔之间的一座小站,突然认出了它,完全确定就是它。那是九十年代末期,而我第一次走这条路线是在1886年。后来我致力于研究梦的几年间,经常因同一个梦感到不安,那是一处怪异的景象。我梦到在我左边的某个方位,有一块黑乎乎的区域,立着一大片奇形怪状的沙石塑像。模模糊糊的回忆让我觉得(虽然我不太确信),这是一个酒窖的入口,但我不能解释梦的现实原型,更不能解释它的含义。1907年,我碰巧去了帕多瓦(很遗憾,1895年后我就一直没再来过这里)。我第一次到这个迷人的大学城时,玩得并不痛快,我没能去看画家乔托在马多纳德尔阿里纳教堂的壁画。我去教堂的路上,被告知当天不开放,所以只好折回。12年后故地重游,我心想终于可以弥补这项憾事了。我一刻都没耽搁就直奔教堂而去。走在去教堂的大街上,我在左边(也许是我在1895年折返的地方)发现了常在梦中出现的那个地方,满是沙石塑像。实际上它是一个花园酒庄的门口。
梦会从多处取材(这些素材的一部分在醒时无法回忆或利用)进行再现,其中一个源泉就是童年。在此我将引用几个学者的话,他们曾经观察到过这件事,并着重进行了强调。
伊尔德布兰特说:“人们普遍认同,有时梦会把生命最早期那些尘封的遥远记忆带回意识,并复制得惟妙惟肖、历历在目。”
斯顿贝尔说:“我们的精神仓库里积存了很多回忆,越早的就越深越密,之后年复一年的记忆会压住童年最早的记忆。我们知道梦会从密实的仓库中拉出(它向来如此做)人、地、事,这些记忆完好无损,就如当初一样新鲜。这时梦这个话题变得越来越有意思。这些记忆发生时未必清晰,也不见得有强烈的心理价值,但它们在梦中作为从未消失的真正回忆重现时,总能让清醒意识为之一振。另外,梦记忆库的深处,隐藏着很多人、地、事和早年经历的片段,我们或者根本意识不到它们,或者它们根本没有任何精神价值,或者我们因为它们没有精神价值所以早就完全忘记,所以,它们再次出现时显得如此陌生和奇异,无论是梦到还是醒后想到,直到它们的早期源头被揭示出来。”
福克尔特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童年甚至婴儿时的记忆多么容易入梦。我们早就不再思考的事情,那些曾经很重要但早就忘记的事,总是会被梦重新唤醒。”
众所周知,大部分童年记忆,都漏进清醒记忆的夹缝中去了。而梦控制着这些儿时素材,所以才产生了有趣的记忆增强梦,在此我将再引述几例。
莫里讲到:他小时候常离开家乡莫市,去邻近的特里波尔市,因为父亲负责监督该市一座大桥的建造。一天晚上,他被梦带到了特里波尔市,他再次在那里的街上玩耍。一个穿着某种制服的男人走过来。莫里问他叫什么,男人自称C,介绍自己是守桥人。醒后,莫里很怀疑这份记忆的真实性,就问看着他长大的老仆人,是否记得有个人叫这个名字。“当然,”她回答,“您父亲建那座桥时,他负责
看更。”
莫里记录了另一个例子,同样清晰地证明,进入梦乡的童年记忆是非常可靠的。M. F. 小时候住在蒙布里松,离开25年后决定回老家拜访家族中的老朋友们。出发前一天晚上,他梦到自己已经赶到老家,在蒙布里松附近遇到一个人,从长相上看并非熟人。他自称M. F. ,是他父亲的朋友。他想起小时候确实知道一个绅士的名字缩写是M. F. ,但醒后就记不得他的长相了。几天后他回到老家,再次发现了梦中的地点(他当初确定自己从未来过这里),并遇到了一个男人,一眼就认出他是梦中的M. F. 。但不同的是,这个真人比梦中人要苍老得多。
在此再讲一个我自己的梦,回忆起的人穿上了另一个人的外衣。我梦到一个人,我在梦中认出他是家乡的医生。他的脸并不清晰,但五官和我曾经的一个校长混在了一起,我现在还偶尔和校长见面。醒后,我想不起两人有什么关系。问过母亲后,我得知镇医只有一只眼睛,而梦中和镇医搞混的校长,也是独眼。我已经35年没有见过镇医了,而且据我所知,我在清醒时从未想起过他,虽然下巴上的疤可能提醒过我,他曾经给我看过病。
上面说,童年记忆在梦中扮演重要角色,仿佛为了中和这种观点,很多学者称:大部分梦呈现的素材都取自我们的近况。罗伯特甚至声称:梦一般只充满最近几天的各种印象。我们确实发现,罗伯特提倡的梦论认为:我们最古老的记忆都被塞进了背景,最新的记忆才能成为注意的焦点。罗伯特所言当然是正确的,是事实,我自己也能从研究中证实。美国学者纳尔逊认为:大部分梦都来自昨天,或前天,好像当日白天的记忆还不够遥远,不够弱,不能入梦。
很多学者怵头研究梦和醒的密切联系,因为他们吃惊地发现了一个现象:占据清醒意识的强烈印象,不能立刻占据梦境,只能等到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从白天的精神活动中移除后才行。所以,如果我们还没从亲人去世的悲痛中脱离,我们就梦不到他们。(德拉热语)但哈勒姆小姐最近专门做过观察,收集了一大套案例,发现该问题有相反表现,并称在这方面因人而异。
梦中记忆的第三个特点(也是它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它选择上演哪些东西。和醒时不同,梦中并不只存在值得记忆的大事,还有最琐细和无意义的碎片。关于此事,我将引用那些用最强烈语气表达惊讶的学者。
伊尔德布兰特说:“这个现象很神奇:梦一般不从重要且影响深远的事件中取材,也不求助于白天剧烈、急迫的焦点事件,而是转向不重要的小事、最近或久远过去经历中毫无价值的细枝末节。痛失至亲的震惊会久久不散,让我们入夜难眠,但我们总梦不到,直到醒来后第一时间再次陷入悲痛。而另一方面,路上陌生人额头的疣子,我们转眼就不会再多想,却会在梦中占有一席之地。”
斯顿贝尔说:“在一些案例中,通过解梦可以发现很多东西就是昨天或前天的经历,但对清醒意识来说是非常琐细、毫无价值,所以很快就忘了的东西。它可能是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或者看到的随意的动作,或者人、物一闪而过的印象,或者读到的单词或短语等。”
哈夫洛克 埃利斯说:“清醒生活中最强烈的情绪,以及我们绞尽脑汁要解决的问题和难题,通常不是很快入梦的素材。梦所再现的近期事件,都是最琐细、最偶然、最不值得记忆的日常印象。醒时最剧烈的精神活动,在梦中睡得最沉。”
正是梦中记忆的这些特点,让宾兹一度表达对自己最推崇的解梦方式的不满:“一般的梦总让人提出相同的疑问:为什么我们不总梦到白天的精神图像,而是要追溯到早就几乎遗忘的、远远地甩在身后的过去,而且根本解释不清?为什么在梦中,人的意识会常复活记忆中最无关紧要的印象?而大脑皮层细胞承载并记录的最敏感的大部分经历却麻木蛰伏,只在醒时才能激活并清晰地浮现?”
很显然,梦中记忆偏爱日常经历中琐细的小碎片。所以我们立刻恍然大悟,为什么那么多人忽视梦对清醒生活的依赖,至少我们很难在个案中证明这种依赖的存在。所以惠顿 卡尔金斯小姐用统计学处理自己和朋友的梦时,精确地发现11%的梦和清醒生活无关。伊尔德布兰特的主张是绝对正确的:只要付出足够的精力、物力,梦中所有影像都能找到源泉,所有基因都可以得到解释,但他认为这个过程肯定是“最繁琐且没有成就感的工作,因为我们得在记忆仓库中最荒凉的角落里排查各种毫无意义的琐事,把久埋灰尘下的各种小事晾出来,也许它们刚发生时就被忘记了”。该学者眼光独到,走向了正确的方向,本来可以直接进入解梦的核心地带,但他看一眼后觉得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驻足不前了。我对此表示遗憾。
梦中记忆的这种表现方式,对任何记忆理论来说当然都非常重要,因为它告诉我们:“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存在都不会彻底消失不见。”(肖尔茨语)或如德尔伯夫所说:“再微不足道的印象,无论它是否能在白天重现,都将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结论的大意是,无数未知的东西和原因在左右我们的精神生活。为了更深刻地理解下面将提到的解梦理论中的矛盾之处,让我们牢记梦的这种不同寻常的记忆能力。这些理论把梦的荒诞性和不连贯性解释为对白天所知之事的部分遗忘。
人们可能认为,梦不过是记忆在夜晚的躁动,梦只是复制并呈现白天的活动,最后自生自灭。这仿佛和皮尔茨等人的主张相符,其称可证明晚上哪个时间段做什么梦是有精确规律可循的。所以,深睡时梦到的是久远过去的回忆,凌晨则会梦到近期经历。但是梦处理记忆材料的方式,切断了该理论的根。斯顿贝尔正确地指出一个事实:梦并非过去经历的简单复制。梦一开始无疑想复制过去的经历,但随即断链,变成另一个样子,甚至完全新造东西。梦只复活碎片,这倒是可以成为一条普适法则。当然也有例外,梦中完全复活了一个生活片段,就像在醒时回忆一件事一样。德尔伯夫讲过他大学同事的一个梦,他全息全影地重新体验了一次奇迹般大难不死的致命车祸。卡尔金斯小姐提到过两个梦,内容精确地重复了白天的经历。在下一章,我将有机会说一个我知道的案例,童年的经历毫无改变地在梦中上演。
C. 梦的刺激和来源
要明白“梦的刺激物”和“梦的来源”是什么意思,可以参考这句俗语:“梦来自胃。”这句话背后是一个理论,认为梦是没睡熟的结果。如果没有受到搅扰,我们就只会沉睡而不会做梦,梦是对干扰的反应。
对梦的导火索的讨论,在梦学文献中占了很大一部分。这个问题显然是生物学介入梦学研究后才出现的。古人认为梦为神的感召,所以无须寻找刺激源,他们认为梦是神魔力量所致,是神或魔特殊知识和意志的产物。但科学很快提出问题:梦的刺激是一元的还是多重的?于是人们开始思考,对梦源的解释,到底属于心理学还是生理学范畴。大部分学者似乎都采信“受到搅扰所以做梦”说,认为刺激来自各个方面,生理和心理刺激都可以引起做梦。至于哪类因素更重要,人们分歧
很大。
穷尽梦的来源后,可将其分为四类(这种梦源分类也适用于梦的分类):第一,外来刺激/客观感觉,第二,内源感官兴奋/主观感觉,第三,内源躯体刺激/机体觉,第四,纯精神兴奋源。
a. 外来刺激/客观感觉
小斯顿贝尔(哲学家老斯顿贝尔之子)的梦学著作记录了一个案例,一个病人全身肤觉迟钝,高级感官也失灵了好几个。该案例很著名,一直指导着我们对梦学问题的考虑。当他未失灵的几个感觉通路向外界关闭,他就会一下睡着。当我们想睡,就会努力想达到斯顿贝尔的实验中获得的那种情况。我们关闭最重要的感觉通道眼睛,并努力保护其他感官免受刺激,或避免既有刺激的变化。然后我们就睡着了,虽然我们并不总能完全做到(因为我们不能使感官和外界刺激完全隔绝,也不能完全废除五官的感受性)。当刺激增强,我们随时可能醒来,这证实了“即使在睡眠中,心灵也一直在和外界交流”。在睡眠中对五官施加刺激,能很容易引起做梦。
外来刺激分很多种,从不可避免的、对睡眠状态有益的刺激,到刚刚可以容忍的高强度刺激,到用来唤醒睡眠者的突发刺激(比如一道强光映上眼睛,一声噪音突入耳朵,或者一股气味刺激鼻腔黏膜)。睡眠中不自觉动弹后,我们可能把部分身体暴露在外,于是感到冷;或者我们换了睡姿,刺激到皮肤的压觉和触觉。蚊子还会叮我们,夜间的其他微小不幸事件可能同时攻击两个以上的感觉器官。观察者们记录的一大串案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醒后发现的刺激物,和梦境的部分片段高度吻合,所以可以确认为梦的刺激源。
我在此引述热桑收集的多个此类案例,梦多多少少可以追溯到客体对感官的偶尔刺激。耳朵每次模糊地听到噪音,就会产生相应形式的梦:滚滚雷声可以把我们带上厮杀的战场,鸡鸣可以变成人类恐惧的尖叫,开门的声音可能引起强盗破门而入的梦。当毛毯在夜间滑落身体,我们可能会梦到裸行,或落水。当我们躺斜了,双脚伸出床边,我们可能会梦到站在骇人的崖边,或从高空坠落。如果枕头不小心压到头部,我们可能会梦到一块巨石悬在头顶,正在砸向我们。精液的积累会产生性梦。硌疼的身体部分会让人梦到患了重病,或遭受恶意攻击,或者不小心伤到了身体……
“迈耶一次梦到被数人攻击,他被摔在地上,敌人在他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楔了一个木桩,把他锁在地上。梦到这里他突然惊醒,发现两个脚趾之间撑着一段稻草。据黑明斯记录,迈耶还做过另一个梦,他的睡衣勒住了脖子,他则梦到自己被绞死了。霍夫鲍尔年轻时曾梦到自己从高墙上跌落,醒后发现床架散了,自己实际上是掉到了地上。格雷戈里讲到,一次他用热水瓶暖脚,结果梦到爬上了埃特纳火山山顶,并发现土地烫得难受。另一个人额头长了水疱,结果梦到被印第安人剥了头皮。还有一个人,因为睡衣潮湿,梦到自己被人拖过小溪。一个病人痛风发作,结果相信自己被宗教法庭控制,饱受折磨。”
如果系统地施以刺激并成功引发相应的梦,就能确定“梦的内容与刺激源相似”的论断。据麦克尼什记载,吉隆 德 别沙连格的确系统地做过实验。“他裸露膝盖而眠,梦到晚上乘坐邮政马车赶路。他对此评价道,任何游人都很清楚晚上坐马车赶路时膝盖有多么冷。在另一实验中,他露出脑袋后半部分没有遮盖,梦到自己露天参加宗教仪式。在他的祖国,脑袋后半部分必须一直遮着,只在这种场合才能露出来。”
莫里还报告了其他观察,以自己为实验对象引发相应的梦(很多其他实验并不成功)。
1. 用羽毛挠他的嘴唇和鼻尖。他梦到饱受摧残,脸上糊了一层沥青,之后沥青面具被强行撕掉,连带皮肤。
2. 剪刀和钳子互相击打产生噪音。他梦到警报响起,动乱的声音把它带回了1848年的法国大革命。
3. 把花露水放在他的鼻孔下。他梦到自己身在开罗,在约翰 玛丽亚 法里纳的店里,接着开始了奇异的探险(这部分想不起来了)。
4. 轻掐他脖子上的皮肤。他梦到自己生了水疱,并想起小时给自己看病的医生。
5. 把热烙铁靠近他的脸部。他梦到强盗闯入一户人家,把人们的脚按进火盆,逼他们把钱交出来。这时,达布朗提斯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做梦者认为自己是她的秘书。
6. 一滴水落在他的前额。他觉得自己身在意大利,汗水淋漓,正在大喝奥维多白葡萄酒。
7. 烛光透过红纸照在他脸上。他梦到闪电、灼热、海上风暴(他曾在英格兰海峡亲身经历过这一幕)。
赫维、韦安特等都曾在实验中制造特定的梦。很多人都知道梦有神奇的手段,能把临时的外来刺激编进自己的结构中去,其方式就像慢慢走向注定的结果。(伊尔德布兰特)“前几年,”该学者讲到,“我偶尔会使用闹钟在早上特定时间醒来。可能有几百次,这个装置的声音融入了显然很长的连环梦中。整个梦就像专门为它设计的一样,闹钟声是情节发展最合理、最合适、最不可缺少的高潮部分,而且是其必然的结局。”
我先说三个类似闹钟梦的梦。
福克尔特说:“一个作曲家一次梦到自己在上课,给学生们解释什么。解释完后,他转向一个男孩问:‘你明白了吗?’男孩像中邪一样大哭:‘哦,哇!’作曲家很怒,谴责学生怎么随便乱叫。但是突然整个班都在尖叫‘哦——哇’,然后是‘呦——哇’,最后是‘呋哟——哇’。然后他突然被街上的火警吵醒了。”
加尼尔叙述说,拿破仑一世正睡在马车上,一声炸雷让他梦回横渡塔利亚门托河被奥地利人炮轰的时候,他从梦中惊醒,跳起来大叫:“我们被伏击了!”
莫里下面的梦也很有名。他生病卧床时,母亲坐在他旁边。他梦到了法国大革命的恐怖统治时期。他目睹了骇人的杀人场景,最后自己也被革命委员会审判。法庭上,他看到了罗伯斯比尔、马拉、富基埃-坦维尔 等那个恐怖年代所有的反英雄。他必须自己抗辩。经过很多没有记住的事件后,他被判死刑,被一大群人押着带去断头台。 他登上断头台,刽子手把他捆在铡口,机关一翻,钢刀落下。他感到自己的头从身体分裂出去,在极度恐慌中惊醒,结果发现床头板掉了,正好击中颈椎,也就是断头刀切落的位置。
该梦引起了激烈的讨论,洛兰和艾格在《哲学》杂志上率先争辩:从疼到醒,时间很短,他是否可能或如何把这么多材料塞进这一瞬间?
该类案例表明,睡眠中发生的物理刺激,是梦最坚实的来源之一。物理刺激其实是普通人知道的唯一刺激。如果我们问任何受过教育但不熟悉解梦著作的人,梦是怎么来的,回答肯定会指向自己知道的某个案例,梦可以由醒后确认的物理刺激物进行解释。但是科学不能就此止步,科学必须寻根究底,观察并研究在睡眠中影响感官的其他刺激。这些刺激并不以真身入梦,而是以变形呈现。但据莫里说,梦与刺激物之间是“这样一种关系,它既不千篇一律,也不过于芜杂”。举例说,如果我们继续读完伊尔德布兰特的三个闹钟梦,我们就不得不问:为什么同一外来刺激导致了诸多不同的结果,为什么是这些结果而不是其他结果?
“我在一个美丽的春天早晨散步,穿过绿色的草地来到邻村,看到好多居民盛装赶往教堂,胳膊下夹着赞美诗。我记得那是星期日,清晨布道即将开始。我打算加入,但我有点热,所以觉得还是在庭院里再待会儿,等不燥了再进去。当我阅读庭院中不同墓碑上的铭文,我听到司事爬上塔楼的声音,抬头看到准备响起并宣布布道开始的小钟。它一动不动地挂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摇摆。突然钟声响彻天际,刺穿我的梦,我就醒了。但钟声实际上来自闹钟。”
“第二个故事。这是个明亮的冬日,街上盖着厚厚的雪。我和人相约乘雪橇去兜风,但我得先等一会儿,会有人来通知我雪橇到门口了。我正在为乘雪橇做准备。我穿上皮毛大衣,穿上暖脚,最后坐着等。但出发还是晚了。最后,缰绳一甩,马儿开始起步,雪橇铃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铃儿轻摇,但力量很大,瞬间撕裂了梦的蜘蛛网。哦,又是闹钟的尖叫声。”
“还有第三个例子。我看到厨娘穿过走廊去餐厅,手里摞着几十个碟子,瓷器摞得那么高,我担心有失去平衡的危险。‘小心,’我大叫,‘别全摔了!’厨娘像平时一样自然地反驳,这事她做多了之类的。同时,我的视线继续担心地跟着她,并看到,在门口,那些易碎的碟子掉了,摔成的几百片,滚满了整个地板。但我很快意识到,这阵没完没了的叮当声其实不是摔盘子的声音,而是一种铃声。听到铃声,我意识到闹钟还真是尽职尽责啊。”
为什么梦中的心智会把物理刺激误读成其他东西?斯顿贝尔回答了这个问题,和冯特 的回答如出一辙。他们的解释是,梦中会产生“错觉”,心智搞不清是什么刺激在攻击睡眠,所以把它搞复杂了。只要刺激够清晰,够强烈,且时间够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对其进行心理加工,我们就可以根据经验将其归入它所属的类别。这样我们就对感官刺激进行了正确的识别和解读。但如果没有这些条件,我们就会认错给我们这种感觉的对象,并以感觉为基础产生错觉。“如果你在旷野散步,远远地看到一个模糊的物体,就可能会错把它当作一匹马。”走近再看,也许就像一头休息的母牛;再走近,也许最后你会确定其实这是一群人,正围坐在地上聊天呢。外界刺激在睡眠中引起的主观感觉,就像模糊的大自然给人的印象。感觉会唤醒很多记忆图像,用这些图像来匹配这个感觉,所以会引起错觉。一个感觉会同时唤醒记忆仓库中的诸多分区,处理不同类型的图像,那么问题来了:该感觉会锚定哪个分区的哪个图像呢?再次引用斯顿贝尔,他说:不确定,大脑的选择仿佛很
随意。
此时我们面临一个选择:是继续探索下去还是就此止步。我们可以选择认为,造梦原理只能探索到这里,真的前进不了了,所以不再询问,感官刺激引起的错觉解读,是否依赖于其他更多的条件。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假设,侵蚀睡眠的客观刺激只是一个很小的梦源,还有很多其他因素可以决定,记忆中的哪些图像会被激活。仔细研究莫里实验中的人工梦(我专门详细引述过了),人们的确会有种冲动,站起来反对他的研究,因为他只找到了梦的一个源头,并把其余大量分散细节也用这个说法一笔带过:都和刺激相关。这种解释显然是不够的。我们注意到,对于外界刺激产生的感觉,梦甚至会做出最奇异和毫不相关的解读,我们甚至会开始怀疑错觉理论是否正确,客观刺激的造梦能力到底如何。因此,西蒙先生讲了一个梦,他梦到巨人们围坐在桌边,他清晰地听到了他们咀嚼食物时上下腭相击发出的嘎嘎声。醒后他听到一匹马从窗外跑过时马蹄发出的哒哒声。在这个梦中,如果他自己不解释,我很可能会把它解读为:马蹄声唤醒了《格列佛游记》所在记忆区中的意识(在巨人国的逗留,拜访慧马国)。 大脑为什么会选择一个与外界刺激相距如此遥远的记忆区?这难道不值得进一步探讨,看是否有其他造梦动力存在吗?
b. 内源感官兴奋/主观感觉
虽然争议很大,但我们必须承认外来刺激是造梦的原因之一,这一点无疑已经确立。但考虑到外界刺激的性质和发生频率,它们似乎不足以解释梦中的所有图像,所以得找到,和外来刺激的活动方式类似的其他梦源。还应当考虑内源性的感官兴奋 ,我不知道是谁初创的这个理论,但实际上最近的梦因学中都多多少少明说过。“我相信,”冯特说,“我们醒时熟悉的视听感觉,会自主兴奋,使得我们在阴暗的梦中天地里看见模糊的光团,听到耳中的嗡嗡或嘤嘤声等。视网膜的主观兴奋对梦境来说最为重要。所以梦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随便更换梦中的物体,换成同一类或不同类但相似的东西。我们闭上眼睛也可以看到各种飞鸟、蝴蝶、鱼儿、彩珠、花朵等。黑暗的梦中天地里,视网膜上的光团可以变成各种神奇的形状,还可以分解成一群物体,还可以根据光团是否在动制造会动的和不会动的东西。所以做梦者一定有权从多种动物形式中选择自己喜欢的那种,形式一多,就能满足主观中各种光影的需要。”
感官自主兴奋作为梦源有一个明显的优势,它不像客观刺激受制于外界事件。可以说,它可以根据造梦需要随意调用。但它也有劣势。客体刺激作为造梦因素,已经通过实验和观察得以确立,但视网膜等的自主兴奋在造梦中扮演的角色,确认起来其实很难或根本无法通过实验得到证实。感官自主兴奋作为梦源的主要证据,是所谓“半睡幻觉”现象提供的,约翰 穆勒称其为“幻视 现象”。很多人常在入睡过程中看到清晰可变的图像,有时候睁开眼后这些图像还会持续一会儿。莫里常有此种经历,做了彻底的研究,他说这种图像和梦境类似或相同。更早的约翰 穆勒也说过同样的话。莫里称,要产生半睡幻觉,精神必须要被动,注意力要松懈下来。但无论何种精神状态的人,只要在倦怠中沉浸一会儿,就能体验到睡前幻觉,其间人常会醒来,重复数次,直到睡着。莫里说,当一个人经历半睡幻觉后瞬即醒来,常能回忆起梦中景象。莫里一次梦到了一串怪人的形象,脸部扭曲,发型怪异,他们粗鲁地闯进他的睡前梦境,醒来后他能记得在梦中见过他们。另一次,莫里在严格禁食所以很饿,在半睡中梦到一个碟子,还有一只手拿着叉子从中取食。他梦到自己坐在丰盛的餐桌边,听到人们使用刀叉时的叮当声。在另一次,他用眼过度所以眼睛有点疼,半睡中梦到很多迷你小人,可以一一辨认,但非常费眼睛。醒后一小时,他还回忆起自己梦到了一本敞开的书,印刷字号非常小,而自己必须费力地读完。
入睡中不仅会出现幻视,还会出现幻听,单词、名字之类的会不断重复,就像歌剧中宣布主题将至的序曲。
约翰 穆勒和莫里之后,特朗布尔 兰德新近也研究了入睡幻觉现象。通过练习,他成功地获得了一种能力,在缓慢入睡2~5分钟后唤醒自己,不用睁眼。通过这种能力,他能够记住渐弱的视觉和随后的梦境,并进行对比。他肯定地说:两者之间总能观察到密切联系,可以说,视网膜上的光斑和光点,给梦提供了框架或轮廓。比如,一行行模糊的光点,会让他梦到印刷清晰的字行,并进行阅读和钻研。他的原话是:“印刷清晰的书页变成了这样一个东西,感觉就像真有一张书页摆在面前,要透过一个小纸孔看,但好像离得太远了所以看不太清。”兰德抓住了该现象的本质 ,他相信:如果没有视网膜兴奋提供的主观材料作为条件和基础,心智一般不会产生任何视觉梦。在某些情况下尤其如此,也就是在黑屋子里睡着后的初梦,而不是临醒前被明亮房间的外界光线刺透眼睑时的晨梦。在这种情况下,视网膜自发地产生视觉兴奋,不断无穷变换,精确对应梦中不断变换的景象。假使兰德的观察是有价值的,我们就绝不能低估主观兴奋的造梦能力。我们知道,视觉是梦的主要组成要素,其他感官(可能除了听觉之外)提供的部分都相对次要且转瞬即逝。
c. 内源躯体刺激/机体觉
如果我们想在有机体内部而非外部寻找造梦源,就必须牢记,几乎所有的器官,如果其处于健康状态,从不提醒我们它们的存在。只有当其骚动起来(我们可以这么说)或者生病了,才会带来最痛的感觉,所以必须和外来刺激引起的痛感等同视之。比如斯顿贝尔记述过一种众所周知的体验,他称:“睡眠中的精神,会远比醒时更深广地意识到有机体自身的问题。这时躯体部位产生的特定刺激和感觉,以及躯体的病变,将能够送达并影响心智。这些在清醒状态下根本就意识不到。”甚至亚里士多德也称:梦非常可能让我们注意到内部病变,而在清醒中我们意识不到。原因是,梦会放大感觉体验的强度。医学学者当然不相信梦的预言性质,但至少都承认梦在预测疾病方面有重要意义。
即使在今天,似乎也不乏确凿的案例,证明梦在诊断中的贡献和地位。提希曾援引阿提格讲的一个43岁妇女的故事。她数年从未病过,但最近为噩梦所扰,随后的体检发现她已经心搏异常,不久便死于该病。
对很多人来说,器官严重紊乱会引发相应的梦。人们普遍相信,心肺疾病会频繁引发噩梦。梦的这个功能确实被众多学者重点强调,我这里提一下该话题文献众多就够了(拉德斯托克、施皮塔、莫里、西蒙先生和提希)。提希甚至相信,病变器官会将自身的病理特征印在梦境上。若患心脏病,人就总会梦到在可怕环境中的死亡,这些梦一般都不长,惊醒后大骇。若患肺病,则常梦到受到压迫、窒息,或逃跑中喘不上气来,很多人的噩梦都差不太多。顺便一提,伯纳做过实验,趴着睡觉或蒙住口鼻,也能成功地引发这种梦。消化系统障碍,人会做与食物相关的梦,享受或不能享受美味。最后,显然每个人都经历过,性兴奋会影响梦的内容,也确凿地证明了有机体内部感觉会激发梦的整个理论。
而且,如果我们研究某些学者的解梦文献(莫里、韦安特),就会相当清楚,他们之所以开始研究梦的问题,乃是因为自己的病理状态影响了自己的梦。
新增的这一种梦源,有如此多的事实支撑,所以毋庸置疑了。但它并不像你可能相信的那么重要,因为梦毕竟是人人都做的(可能每个健康人每晚都会做梦),器官生病状态显然不是不可或缺的情况。而我们关心的问题,不是特定的病梦到底是怎么来的,而是普通人的普通梦是怎么来的。
我们必须进一步去寻找梦源,它比以上所述几种能产生更多的梦,而且必须能够无穷无尽地造梦。我们已经确认生病的器官可以造梦,而如果我们承认,睡眠中的心智因为和外界隔离所以能集中于机体内部,我们就可以直接推导出:器官不必生病才产生刺激,健康的器官也会以某种方式入梦,抵达睡眠中的心智。机体觉是我们在清醒中模糊地感受到的总体感觉,我们天生就能感觉到它。医生们认为这种总体感觉会在夜晚获得更大的能量,通过心肝脾肺肾等各个不同部分的协作,形成了最多数的普通梦。所以我们接下来必须探索躯体刺激转化成梦境的规则。
梦源理论是所有医学学者最青睐的话题之一。我们对有机体的精髓(提希称其为“我的内脏”)了解不多,对梦源了解也不多,所以必然将两者联系起来。医生钟爱机体觉造梦论,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该理论倾向于把心理异常的原因和做梦的原因合二为一,两者的表现确实有诸多重合。医生一般认为,当整体的机体觉和内脏发出的刺激发生变化时,会影响遥远的精神领域,导致精神疾病。所以,当我们发现几个学者独立提出了精神病的器官刺激论时,不必感到惊讶。
叔本华在1851年首创一套理论,后来无数学者尾随其后。感觉从时间、空间、因果中来,触及理性,我们对宇宙的认知来自理性对感觉的重塑。白天,从机体内部(交感神经系统)生发的刺激,至多在无意识层面影响心境。但晚上,统治白天的信息停止输入,内部骚动的感觉便浮上意识界,就像小溪的涟漪曾淹没于白天的喧嚣,但晚上则会被听到。而理智会根据自己的能力,把这些刺激变成有时间有空间有因果的故事。不然它该做什么呢?于是就有了梦。所以舍纳及其后的福克尔特都致力于探索身体感觉和梦之间的紧密联系,但该话题将保留至我的梦论章节。
精神医师克劳斯经过一番严密的逻辑推理得出结论,认为梦以及真性幻觉、假性幻觉来源相同,也就是机体觉。他说,几乎所有机体部分都可以引发梦或幻觉。机体觉,他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整体感觉,也就是影响整个系统的感觉。 第二,部分感觉,也就是存在于植物性有机体的各个大系统中的感觉;然后可以被细分为五类:一、肌肉感觉,二、气动感觉,三、消化感觉,四、生殖感觉,五、外周感觉。”
对于躯体感觉作为梦源,克劳斯如此建构他的理论:睡眠中,机体觉并未沉睡,根据某种关联法则,会调动起某种与其相关的概念或形象,并编成一个整体结构。意识的态度不像醒时一样,它并不注意感觉,只关注与这些感觉相关的概念,所以人们一直误解关于梦的各种现象。克劳斯甚至给这个过程起了一个专有名称:“从感觉到梦中图像的变形”。
有机体物理刺激会影响梦的编织,今天全宇宙都认同了,但是怎么编,遵循什么原则,却有五花八门的回答,而且常含混不清。以机体觉造梦论为基础,解梦的专门任务就是找到梦的机体刺激源。舍纳的梦论争议很大,但如果不接受,我们就常会发现自己面临一个尬尴的事实:机体刺激源只在梦中现身。
解梦时,似乎总会发现很多梦在形式上可归为一类。这些梦被很多人不断重复,内容几乎完全一样,所以可以叫作“典型梦”。一些著名的典型梦包括,高空坠落、掉牙、飞翔,或因裸体、衣衫不整感到尴尬等。裸体和衣衫不整的梦,据说是因为做梦者在床上知觉到自己掀开了被子,没有盖好身体。梦到掉牙,就解释为“牙齿发炎”,但不一定暗示着牙齿病变。斯顿贝尔说,梦到飞翔的情景,就说明心智在解读肺叶剧烈起伏时的刺激,同时胸腔的肤觉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难受,胸腔肤觉丧失引起了一种浮在空中的感觉。据说高空坠落梦是因为胳膊垂落或蜷着的腿突然伸开。在这些动作中,压觉先消失后回归,人从意识不到压觉到重新意识到压觉,这就在精神领域变成了高空坠落的梦。(斯顿贝尔)这种解梦方式很可能是对的,但不够有说服力,原因事实很明显:它没有说透,只解释说,某部分的身体感觉凭空消失(精神没有知觉到)又凭空恢复了。所以需要建立一套更丰满的理论支持此种解释。回头我们还有机会再讨论典型梦及其来源。
通过比较一系列类似的梦,西蒙先生努力制订一些法则,解释内脏觉是如何影响梦的性质的。他说:“脏器一般可表达特定情绪 ,该特定情绪会使该脏器兴奋,如果睡眠中该脏器因为什么原因进入兴奋状态,人们就会做包含这种情绪的梦。”
另一法则如下所述:“睡眠中,如果一个脏器处于活跃、兴奋或紊乱状态,梦中就会出现相应概念 ,和该脏器的功能性质相对应。”
默里 沃尔德曾对特定身体部位进行实验,并试图证明机体觉可以造梦和影响梦的理论。 他变换做梦者四肢的位置,然后比较之后他们会梦到什么。他对结果做了以下记录:
1. 梦中四肢的位置和现实几乎对等,如果四肢未动,我们就会梦到其处于静止状态,和现实状态相对应。
2. 当一个人梦到动手或脚了,其梦到的运动方式中,总有一个和现实中相同。
3 .做梦者四肢位置的变换,在梦中可能会被赋予另一个人。
4. 人也可以梦到肢体运动不能。
5. 四肢处于特定的位置,人可以梦到特定的动物或怪物,而两者之间确有某种关联。
6. 四肢的动作可以让我们梦到相应身体部分的主观动作。比如,如果在摆弄手指,我们可能会梦到数数。
这些结果让我得出结论,即使机体刺激论也不能完全解释清为什么会梦到这而不梦到那,梦境的决定为什么会如此自由。
d. 精神兴奋源
当我们考虑梦和生活的关系、梦从何处取材时,我们知道,从古至今的研究者都同意,人会梦到醒时做的事,以及白天感兴趣的事。现实中的兴趣可以入梦,兴趣不仅是连接现实和梦境的精神纽带,还是梦的来源,其重要性不容忽视。而且,如果把在睡眠中激活并引起兴趣的刺激源也考虑进来,兴趣足以解释梦境的所有来源。但我们也听过该论断的对立面,也就是,梦让人远离白天的兴趣,大部分情况下,我们梦不到白天令我们费神的事情,直到它们失去对清醒生活的刺激力,从而不再属于“当下”。所以解梦时,每走一步,我们都被提醒,不可能归纳出普适法则,只能限定一些条件,比如给句子加上“一般”“通常”“在很多情况下”等词语,以示我们准备好了规避例外,这些例外不足以推翻我们的命题。
如果醒时的兴趣加上睡眠中发生的内外刺激,足以覆盖整个梦因学,我们就能满意地解释清梦中所有片段的来源,完全解开梦源之谜,那我们就只剩一个工作可做,那就是区分身心刺激在特定梦中扮演的不同角色。但实际上,如此解梦的完备方案还没能在任何个案中达成,每个尝试完成该完美方案的人,都发现梦常有很多部分,无法寻根溯源。白天的兴趣确实是梦的精神源,但这显然无法充分支撑那种自信,断定所有的梦都是现实活动的继续。
精神方面的其他梦源是未知的。当问到如何追溯梦中最显著的概念和图像内容时,可能除了舍纳对梦的解释外(后面还会提到),所有梦学著作都会捉襟见肘,露出很大的漏洞。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大多数学者共同发展了一种倾向——尽量贬低精神因素在造梦中的地位,精神因素在造梦中的重要性的确很难确定。当然,他们也把梦分类,是两类:神经刺激梦和联想梦,并断言联想梦完全来自精神(冯特),但他们却无法理清这个疑虑:“联想梦是否完全不受机体刺激的影响”(福克尔特),所以纯联想梦的本质属性就不见了。福克尔特说:“在所谓联想梦中,不存在稳定的中心,松散的堆砌浸透整个梦,它的本质特点就是堆砌。想象世界已经从理智和理性的束缚中解脱,而纯联想梦甚至摆脱了更基础的身心刺激的影响,所以只能不受控制地盲目随意乱散。” 冯特在解释造梦时也试图轻视精神因素,他断称:“说梦是纯幻觉,也许并不恰当。可能大部分梦实际上都是错觉,因为它们都来自最轻微的感觉,睡眠中没有完全磨灭的那些微小的感觉。”韦安特持同样的观点,并提出普适命题,他宣称:“梦最直接的来源就是感觉到的刺激,并以刺激为凝结点,通过联想凝聚相似的片段。”提希在打压精神作为梦源时走得更远:“不存在纯源自精神的梦”,该句被重复提到,还有“梦的内容来自外在世界”。
这些学者(以著名哲学家冯特为代表)采取了折中路线,毫不犹豫地宣称:大部分梦中,身心刺激互相合作。但这些刺激要么不可解释,要么就是“白天兴趣”的同义词。
之后我们将看到,通过揭示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精神刺激源,我们可以解开造梦之谜。同时我们将惊讶于,前人是如何高估了非精神领域中的刺激源的影响的。这不只是因为只有它们随处可见,甚至屡屡被实验证实,而且因为从身体角度解读梦源的理论,几乎统治着当代精神病学流行理论的思想基调。当然,他们也非常强调大脑对机体的控制作用,但如果现代医生听到什么新鲜言论,说精神活动独立于可触可摸的机体变化,或精神活动有独立自主权,都会目瞪口呆,仿佛承认此事就是复辟,回到蒙昧古代的自然哲学中去,回到对灵魂性质的抽象观念中去了。可以说医生不信任心灵,但其质疑根本站不住脚,因为精神冲动无时无刻不彰显其自主能力。这种态度只表明他们缺乏信心,不知道身心互为因果是恒久不变的。研究已经确认精神是梦的主要起因。也许对梦学进行深入研究后,在某一天终将成功地证明精神需要以有机体作为基础。但在当代科学知识的现状下,精神无疑必须用作终极解释。
D. 我们醒后为什么会忘记梦
谚语说:早晨醒后,梦慢慢就消失了。确实我们也能回忆起来,但我们当然知道只有醒后立即回忆才行。但我们总觉得自己没记全,记不住整晚的所有梦。我们还注意到,清晨醒来时还清晰记得的梦,会在白天忘记,只剩一些琐细片段。一般人都知道梦易忘的事实。我们常觉得自己做了梦,但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我们也不认为这句话荒唐可笑:我们可能做了梦但醒来并不知道做了什么梦,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梦。但梦还常展示另一种了不起的能力,可以牢牢地刻在记忆中。我有机会分析我的病人的梦,这些梦发生在至少25年之前。我自己也记得一个梦,至少是35年前做的,但在我的记忆中仍然像当初一样新鲜。这很不同寻常,但目前尚无法解释。
斯顿贝尔详尽地论述过梦的遗忘。显然,遗忘是个复杂的现象,因为斯顿贝尔认为它不止一个原因,而是有一丛原因。
首先,所有导致清醒时遗忘的因素,也决定了对梦的遗忘。在清醒状态下,我们常会很快忘记无数感知觉,因为它们太琐细而不值得记忆,它们仅携带一丁点情绪。梦中图像的遗忘也是如此,模糊的就被忘记了,而那些逼真的图像则被记住了。但清晰度并非梦境保留的唯一决定因素,斯顿贝尔、卡尔金斯等学者坦承,梦中意象常迅速消失,虽然曾经栩栩如生,在记忆中保存过一段时间后,就都变得呆板模糊。而且,人在清醒中更容易记住重复发生的事,而迅速忘记只发生过一次的事,而大部分梦中意象都是独特的经历 ,这个特点能解释为何所有梦都易忘。第三个遗忘原因更加重要。情感、表征 、想法之类,要被牢记,就不能孤立地存在,它们必须互相建立某种联结和联系。如果把一句诗打乱,就会变成一堆杂乱的词,记起来就会很难。“适当安排先后顺序和位置,使其具有意义,各个单词就会互相帮助,形成整体,产生意义,于是容易刻在记忆中,并保持较长时间。自相矛盾的东西,记起来通常都很难,通常记不住,无序混乱、不符合内部一致性的东西大抵都是如此。”而大部分梦都没有意义和顺序。梦这种作品,天生不容易记忆,它们通常一动就散了,所以容易忘记。这些结论无疑并不完全和拉德斯托克的研究